时间掐的正好。当崔始阳在棋盘上敲下最后一颗棋子,以十目的微小差异略胜秦留月一筹时,青铜饕餮香炉中的上好檀香刚好燃尽,留下一缕氤氲的香烟。
“爷,您这算是手下留情,舍不得留月输得太难看吗?”秦留月苦笑拱手,“两相对弈,你死我活之下,还这样精细地控制局面,留月是服了。”
“自己人我自然是留手的。”在初春的阳光中,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公子尚且披着厚厚的狐裘,毛茸茸的衬托得一张无暇脸孔更加宛如美玉,“下棋也好做事也好,怕的是心浮气躁。刚才留月明明有数次翻盘机会,却因为急功近利错失良机,怎么,留月是有什么心事?”
“赵天急了眼,多次派人送消息过来。”秦留月一边收拾着棋盘,一边小心询问“主子,眼下各乡镇情势是不太妙了。戴仲的兵马如今也将到齐,万事俱备,那白狼巫师咱们还留着?”
“我尚在等。”崔始阳望向窗外,目光里一片雨雾迷朦。
安王在等什么呢?秦留月揣摩一番自家主子的心思,便恍然大悟——他在等天使王准回到安京都,将消息确切地带到崔始宸面前,逼着他不得不亲手操起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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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四个月,安京都繁华依旧。宣旨天使王准早在半路便热的受不住,脱下了厚厚的银灰色的貂裘,露出吃胖了一圈的腰身来。他松了松腰带,舒服地躺在马车里,感叹着还是安京气候宜人,让人经月以来的车马劳顿就止不住地往外涌。若不是要先赶着去皇帝那里述职,他就先该回自己府里好好洗个澡,然后再去醉仙楼吃一顿好的,另外还得叫上几个美貌的舞女歌伎,实实在在地舒坦一次……
眼见车马到了明德门下,他急忙晃晃脑袋,收起了旋旎的想法。之前就是因为想女人的事情导致自己被罚,大老远地去了一趟凉州,差点把命耽搁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会儿可得记住了。
崔始宸很是客气,听说王准已经回京,立刻便传在宣室宫召见,还叫了宴席歌舞与王准共享。王准受宠若惊,坐在席位上连头都不敢抬,也不敢去看那些艳丽的宫女,拼命回想着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是不是被这位爷捏住了新的把柄。
“王爱卿不必如此紧张,这不是在朝议的金殿上。你这趟来回辛苦,算是朕私下为你接风。”崔始宸遥遥向他举起酒杯,脸上还带着笑容,似乎心情不错。
王准更慌张了,急忙起身拜谢“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不敢让圣上为臣接风!”
年轻的皇帝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脸上便腾起一片红意“凉州早已有折子呈上来了,在白灾期间你做的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这……”难道有此等好运,叫他王准碰上了空头支票?不可能!王准真的慌了,直接跪在了地上,“微臣实在不知疏漏了什么,还请圣上明示!”
“哼,算你有自知之明。”崔始宸便也不在惺惺作态,挥退殿中歌舞,站在了全身发抖跪在地上的王准身前,“朕且问你,俞国数个北边重地都被蛮平邪教蚕食,到处都在发放密药‘帝流浆’,你作为宣旨天使一路从灵州巡视至凉州关,居然一丁点消息也不往回报,到底是何居心!”
“蛮,蛮平邪教?”王准直接傻眼了。他在灵州就冻得受不了,在凉州更是几乎没怎么出过院门,怎么听说过还有此事?看着崔始宸冰凉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如坠冰窟,脑子里飞快地闪现出无数片段——对了,好像他还真的是听说过的。回程路上,曾经有某个乡镇的小吏为了讨好他而献上什么“帝流浆”,说是吃了能延年益寿,还对那事情有好处……可他自从在林夔止的州牧府里遭遇毒杀之后就对吃食十分谨慎,没有敢碰,只当这是底层官僚乱拍马屁,也没挂在心上。谁知道如今会被皇帝提起来啊!
崔始宸一看便知这个蠢货肚子里没有半点有用的消息,神色骤冷。正待张口唤出黑甲亲军的时候,王准大急之下膝行数步扑在他的脚面上,紧紧揪住他的衣摆,惊恐地大叫“求圣上饶我一命!!我还知道一件事!我还知道一件事啊!!”
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他连谦称都忘了,涕泪齐下的那张丑脸让崔始宸几乎想要立刻一脚踹开。他咬着牙耐着性子,冷声道“说来!”
“圣上息怒,我、微臣……奴才身在凉州府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次毒杀,差点没了性命。后来凉州白灾严重,又连着起了瘟疫,这事情被搁置了许久,那凉州牧林夔止迟迟没有出面解释,只让府中一个女客卿来做下人给奴才赔罪……”王准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努力地回想着,“那女客卿——其实奴才也就见过几次,现在回了安京才反想起来,那女的是醉仙楼的楚羽仙!就是那个安京都最有名的琴伎楚羽仙!”
长久的沉默让王准愈发胆战心惊,他将额头贴在地面,全身如筛糠似的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却觉得自己正在经历长达数十年的折磨。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崔始宸终于出声了,却是对着宣室宫外等待侍候的宫人们的“摆驾近水宫,让顺妃准备晚宴。”
“奴才叩送圣上……”王准依旧趴在地上,直到听到皇帝的脚步远离宣室宫而去,才敢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站起身来。宫内暗处守卫的黑甲军面无表情,向他做了个“慢走”的手势,手臂摆动间,漆黑的鳞甲簌簌发声,使王准又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皇帝究竟为什么突然重拿轻放?他想不出来。不过终于,他活转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深呼吸了几下,王准稳了心神,这才快步踏出宣室宫。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阔别四个月,不知朝堂如今风向如何?申屠庸那老家伙是否还稳稳站在朝堂上?老丈人左羊丞相最近又有什么动静?还有,今日进宫前遇到了往日相好的鹤雏卫,说是廷尉丞大换血,连廷尉正白赫的位子似乎都要被撸一把,这又是个什么门道?
惹出这门道的人如今正在醉仙楼的房顶,酒碗中盛着一斛夕阳,自饮自酌,好不悠闲自在。
云伐本来身高腿长,坐在屋檐上,偏偏要故意吊着一条腿下去,在窗前晃来晃去的,实在惹人烦躁。
“你要喝酒就好好喝酒!能不能把腿收回去!”窗下,借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练字的谢琅气急败坏,若不是觉得用文房四宝扔人实在有辱斯文,他简直想直接把桌上那方黑纹石的砚台砸过去——管它有多贵呢!
“书生莫闹。眼下夕阳正好,大喊大叫实在煞风景。”云伐笑道。
“我闹你个鬼!”谢琅气得一巴掌拍在桌上,又立刻因为碰疼了还未痊愈的伤而捧着手掌嗷嗷叫起来,“云伐你这个天煞的浪荡子!等我伤好全了我定……”
“啊?你定要怎么样?”
谢琅顿时便欲哭无泪。对哦,这个浪荡子是景王后人,正宗的皇亲国戚。有人有钱有出身,还会武功,相较之下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他能把他干嘛?
云伐似乎很乐意见到这书生吃瘪的样子,坐在屋檐上嘿嘿直笑。笑过一场之后,却使了个鹞子翻身从屋檐上落进谢琅房内,坐在他的书桌上摇头叹息“书生别怪我今日胡乱饮酒放浪形骸,过了今晚,咱们便没有一天安宁之日了。”
“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之前放的消息是你要去少府铜承,连安京的太仓你都进过了,可如今你去的却是上达天听的御史台。书生不妨猜猜看,现在谁最害怕?”云伐的声音缥缈,透出一种无情的意味来。
谢琅垂着脑袋思索了一番,心中不由升起滔天骇浪“汤,五,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