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醉酒
从义杰接过纸条,走出门,说:“”今天吃了明天的粮,明天又怎么办?“”迟更立道:“”车到山前自有路,到时候再说。先到粮站去。“”粮站管理员老柴看了条子说:“”先给你们称二十斤,时间到了再来。“”余企仁放下夹背,老柴称了十六斤米倒进去,再理开借来的口袋,装进六斤玉米面,仍放进背里。
一路行至街上,几条狗懒洋洋地在街上游荡。冬志云道:“”想不想吃狗肉?“”迟更立看看狗说:“”管它什么肉,老子都吃。“”冬志云指着饭馆门前的狗说:“”那条狗最肥,我注意了好久,走,到馆子里去。“”馆子里静无一人,四人在一桌边坐下,余企仁放下夹背,让它靠着凳边。
看那狗,的确很肥,是条麻狗。冬志云道:“”你们去哪里找根绳子?“”
丛义杰起身道:“”我到茶馆去看看。“”出去了一会儿,带回一根粗藤。冬志云接来挽了个套,放在空地上,找些骨头逗狗进来。那狗吃了些碎骨,慢慢走向套中的骨头,见周围的人都没理它,便去闻了闻,正要张嘴去咬,冬志云将手一提,狗颈便被套住,惊恐地叫起来,越挣扎套得越紧。冬志云扯紧藤,拖着狗朝馆子后面的过道跑,迟更立、丛义杰紧跟在后面。冲下馆子后面的斜坡菜地,一口气跑过桥,直奔回队的山脊小路。
大家喘着气,那狗拼命摇尾巴。一行人牵着狗,在长满青?林的小路上慢慢走,余企仁背着夹背远远地落在后面。行至块小平地,那儿有几块平整干净的岩石,当地人把这里叫做观音庙。回头看这山脊路:一边是大江,一边是大沟。再往前走,大山横在前面,顺着山腰平路就能回到生产队。
几人走热了,便站在这里让山风吹。余企仁气喘喘地走到这里,一身是汗,取下背篼靠在树旁,自己坐在石头上。
对面走来一条大黄狗,冬志云牵狗去咬,大家开心地看着狗打架。两狗叫了一阵,黄狗夹着尾巴跑了。迟更立道:“”别把藤子扯断了。“”取出烟,递给冬志云一支,知丛、余二人是不吸烟的,也不递给他们。
冬志云吸着烟说:“”我以前跟别人去做狗生意,到附近县城买狗带回去,卖一条狗能赚好几元呢。“”
迟更立道:“”没肉,狗肉也不错。“”冬志云道:“”对,狗肉是补品,听人说,吃了狗肠,不穿衣裳;吃了狗肝,不盖被单。“”丛义杰接着说道:“”这么热,自然不穿衣裳,不盖被单。“”迟更立道:“”虽说有点夸张,也有一定道理。“”余企仁见太阳西斜,便说:“”时间不早了,在哪里杀?“”
“”杀个球啊,拿啥子杀?回去再说。“”牵着狗一路跑。余企仁觉得还没歇够,坐着不动,丛义杰拿起背篼背着,跟着一溜烟跑去,余企仁只得跟着跑。
才进院门,藤子断了,冬志云喊:“”堵住,别让它跑了!“”
那狗冲进前面小院,顺左边过道进入中间大院,继续冲到季登泽门前。余企仁朝右跑到季登林门口,抢在狗前守住通往后院的通道,顺手抄起老师厨房门边的长凳,冬志云等已从后面逼进。
那狗见到处有人,认定余企仁这儿的口子就是逃命的地方,便朝余企仁扑去。
余企仁用长凳的一头朝狗嘴顶,狗露着尖利的白牙,瞪着恐怖的眼睛,想强行冲过。余企仁用凳猛击狗头,怕它跑过,又怕它咬着自己。
冬志云找来一根绳,从后面巧妙地将狗套住,余企仁揩干额头的汗,两边站满看热闹的人。
冬志云借来一把杀猪刀,说:“”走,到青?林去。“”
那狗知道要被杀,死活不肯走。冬志云狠狠拖着,迟更立用枝条在后抽打,连拉带打拉到林内人形路口,这里的树木稀密合适,从保管室下来的路到这里可分别走向大院东西两侧门。
冬志云捏紧狗颈绳套拴在树脚,麻利地抓住狗的两条后腿提起来,叫丛义杰帮着拴紧一条后腿,自己拴紧手中那条腿,绑在另一棵树上,狗就这么倒挂着,然后拿起尖刀,提起狗的一条前腿,杀猪一样剌进狗的心脏。狗挣扎着,抽搐着,血流干了,终于不动了。
冬志云在狗的后腿弯处各划一圈口子,再割开口,将狗皮剥下来。余企仁递上盆子,冬志云将内脏掏出来,装在盆内,再解下狗肉,欲靠着树切狗头。迟更立忙制止道:“”别弄脏了,拿回去再说。“‘和冬志云各提一条腿,朝院门走去,在院门桥下将肉洗净,弄净头部毛皮。进得大院,季万武道:”“好肥的狗,哪里弄的?”“迟更立道:”“你去拿弄点什么来炖狗肉,我们打平伙。”“
一阵肉香飘出,好久没吃肉了,闻着肉香真是一种享受。
”“知青炖的啥?好香。”“随着声音,申宇仁走进来。
”“来,吃狗内。”“迟更立招呼道,他正在朝盆里舀肉。冬志云说:”“下酒才好,去把你的酒拿来。”“申宇仁出去,果真拿来一瓶酒,余企仁去教室端来一张课桌,放在厨内,冬志云又去拿来两根长凳放在桌两边。余企仁将背篼倒扣过来坐,季万武回去拿根小凳坐在另一头,申宇仁挨着丛义杰坐了,将酒倒进碗内,大家一边吃肉一边端着酒碗转着轮流喝。
申宇仁道:”“我们山里人大多不吃狗肉,闻不惯那气味。”“季万武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说:”“我们一般吃猪肉牛肉。”“
”“吃不吃蛇肉?”“冬志云嚥下一块肉说。季万武摇头道:”“没听说哪个吃蛇肉。”“
“”蛇肉可好吃了,”“冬志云吐掉口里的骨头说,”“蛇肉煮熟,跟鸡肉差不多。”“丛义杰接过话头说:”“过粮食关那阵,我还专门捉蛇吃。”“余企仁喝了一小口酒,觉得没瓶装酒香,见所剩不多,索性喝了一大口,放到申宇仁跟前,说:”’过粮食那阵,我家隔壁有个孤寡老头,喊我给他捉癞哈蟆,我把手伸到洞里,感到肉肌肌的,一下子捉了五六个。“”申宇仁道:“”说起过粮食关,我们这儿饿死了好多人,我小弟那时才三岁,又病又饿,就死了。“”余企仁道:“”那是自然灾害造成的。“”
申宇仁喝了酒,把碗朝旁一放,说:“”那时我们队的粮食是丰收的,到收粮时,就驻进了工作队,收的粮食,除了口粮种子,全归国有。一个人就那点粮食,哪里够吃,要加进大量野菜,好多人营养不良,得了水肿病,有些人看去好好的,一个扑爬倒下去,再也没站起来。“”丛义杰道:“”那阵我爸在食堂工作,把残汤剩水拿回来,就这么挺过来了。“”季万武拿着一块骨头啃着说:“”你们城里人口少,哪像我们农村,那么大一家人,哪里养得活?“”申宇仁道:“”小娃吃得少,可有些家里都是成年人,那粮哪里够?肠子像生了锈,再吃得多都不觉得饱。“”迟更立拿火柴棍掏着牙说:“”我倒不觉得怎样,那二年我也没饿着。“”申宇仁道:“”天下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儿女?肯定是他们饿着肚子让你吃饱。“”冬志云一口喝干碗里的酒,说:“”还没喝够,哪个有酒?再弄点来。“”
季万武抹抹嘴说:“”我见申宇良提了瓶酒回来,说是泡药酒。“”冬志云道:“”我去把他的酒借来喝。“”便朝外走。
申宇仁拿出烟发给大家,余企仁把烟放在桌上,问:“”要不要煮点饭?“”迟更立道:“”算了,只有那么一点粮,明天吃吧。“”
外面喊季万武回去吃饭,他站起来,用袖筒擦了几下嘴,便告辞出去。申宇仁道:“”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了。“”也跟着出去。冬志云提着酒瓶迎面走来,问:“”怎么不吃了?“”申宇仁拍拍肚子说:“”吃胀了。“”
冬云将酒一放,迟更立问:“”怎么弄来的?“”扯开瓶口玉米骨,朝碗里倒。冬志云夹块肉放在嘴里嚼了一阵,说:“”我帮他找过酒票,答应下次再给他找一斤,酒钱下场给他。“”丛义杰道:“”还是你有办法。我问他借酒,他说没有。“”余企仁道:“”各有各的人缘。“”见天色已晚,便将灯点燃。还剩半碗酒,放在中间,谁想喝就喝。冬志云吸了一会儿烟,然后把剩下的半截放在桌边,让烟头悬空燃着,又嚼着肉,大口喝酒,说:“”大曲酒,春城烟,肉丝肉片加猪肝,这才是神仙过的生活。“”又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说“”上次栽进去,把老子饿惨了。“”迟更立忙问:“”怎么栽进去的?“”冬志云苦笑道:“”怪老子运气太差,抠爆了栽进去,费永禄也在里面。有次午睡,他虾子好坏,把草纸打湿了贴在人家脚心,害得别人蔫了好几天。“”丛义杰笑道:“”你不说我们还不知道你进去过。过了春节我们来找你,你妈说你回去了,我们回来一个多有你才回,原来在里面吃不要钱的饭。“”
季万武端来大碗面,是稀稀的玉米糁糁混着酸菜煮的,是农家常见的晚餐,清香可口,丛义杰、余企仁往自己碗里倒了一些吃起来,冬志云见还有酒,要继续喝,迟更立便陪着喝。季万武从案板上拿个空碗,将剩下的倒进去,说:“”今晚煮得多,不够又端来。“”迟更立道:“”再喝点酒,这些饭够了。“”冬志云道:“”我喝些酒,吃点菜,就不吃饭了。“”季万武端起酒,喝了一口,拿着空碗出去。
冬志云道:“”那次老子饿惨了,每天都想逃。“”迟更立问:“”怎么不逃?“”冬志云道:“”要能跑早跑了。你听说过没有?“一进牢房,心惊肉跳;二人并肩,一把手铐;三餐茶饭,有人送到;四面八方,站有岗哨;五篇著作,篇篇背到;六九嘎斯,门外乱叫;七天过后,饿得鬼叫;八根柱儿,根根牢靠;九九归案,实实在在,好好改造”。“”
迟更问:“”怎么改造?“”
冬志云道:“”那些教、教徒,有三年五年的,知道要成教徒,巴不得早点判,可以吃饱饭,关在这里,倒死不活。“‘
余企仁问:”“什么是”六九嘎斯“?”“
冬志云笑道:”“你连”六九嘎斯“都不懂?是一种车,专门运送犯人进出的。”“
”“哦,”“余企仁晃然大悟,”“这么说,教徒就是劳教徒刑了。”’
“”迟更立道:“”看来你不笨。“”转向冬志云道,“”后来又怎把你放了?“”
冬志云道:“”我是知青,宽大处理,还不是回来劳动改造?“”
迟更立道:“”听费永禄说,有人悄悄送大班长一支烟,受罚时就不痛不痒地敲几下给别人看,你呢?“”
冬志云道:“”我说假装有病,让他们打几下就昏过去了。“”
丛义杰笑道:“”看不出你还会装呢。“”
冬志云道:“”那也是没法的事。我不过是偷鸡摸狗的小事,学习几天就送到收容遣送站去了。“”
余企仁道:“”都说里面是染缸,进去是白的,出来就成黑的了。“”
“”谁说不是呢?“”冬志云有些口舌不清,又端起酒碗喝。迟更立吃着面,听冬志云对余企仁说:“”像你这么老实巴交的人,进去一天,出来比鬼还精。“”
“”我可不想进去。“”余企仁端起酒喝了一口,拈了一小块肉混着面汤吃下去。
“”来,喝,不醉不休。“”迟更立端酒喝了一口,又吃面。丛义杰放下碗,坐在那里听。冬志云喝得满脸通红,说:“”我在收容所时,被叫到厨房帮忙,顿顿吃饱饭,再看这里,他妈的,做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
余企仁道:“”快别这么说,外人听到,会说你恶毒攻击社会主义。“”
“”老子怕、怕个球!冬志云说话已经口齿不清,“”前几天,我们把玉米面混、混着菜煮、煮了一锅,比、比忆苦思甜的饭、饭还难吃。“”迟更立道:“”你喝醉了,快去睡。“”
“”你别、别以为我醉、醉了,说酒话,我喝,喝一斤都不会醉。我要是真醉、醉死了,我就挖个坑、坑,把我自己埋、埋了。“”说着拈起一块肉吃了说,“”狗肉没猪、猪肉香,那次我找、找季登林借、借块肉吃,我明、明明看见他把病死的猪、猪肉薰、薰在灶头上,他、他却不借,说、说没了,你说他、可恨不可恨?他以为我不、不晓得他藏、藏有变天帐。“”越说越气,“”我亲眼看见的,是、是个小本本,记、记的哪个分、分了哪些地,他是地主成份,想、想变天。“”觉得一股无名怒火往上冲,“”不、不出这口气,还、还算什么人?“”站起来说:“”走,去问、问他,凭啥子欺我。“”到他的床头,拿出木匕首,别在腰里,再过来从灶里拿出一根还冒着火苗的木柴,此时几个知青都有几分醉意,就说:“”对,去问问他。“”
走到季登林门前,冬志云喊道:“”季登林,出来,老子今天要、要杀你。“”抽出木匕首捏着。里面没声音,冬志云又喊:“”再不出来,老子要、要烧、烧房子。“”
院子里已站满了人,季登泽走来道:“”莫烧,莫烧,有话明天再说。“”
“”老子等不、不到明、明天,今天就要、要问清楚,季、季登泽,不怕你是贫、贫下中农,你包、包庇地、地富子女,我连你的房、房子一起烧。“”
申宇仁道:“”我们同住在一个大院里,烧起来,我们都要被烧光。“”
“”烧光了好,烧、烧光了大家住岩洞。“”说着把红着的柴棒朝墙上磨。申宇仁强行夺走。冬志云一脚踢开门,顺手抓过季登泽的煤油灯进去。
余企仁喝得少,头脑还清醒,心想:“”吓吓他们还可以,当真烧着就麻烦了。“”忙从冬志云手里接过灯,跟着冬志云。看这屋,不过一床一桌而已,里面的屋也就一张床一些破烂,里外屋之间的墙是竹篱笆,早已发黑,后门是开着的,因说:“”他怕你,已和他娘逃跑了。“”
丛义杰拉着冬志云从原路退回,余企仁把灯还给季登泽,回到屋里,倒床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