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才过,季万祥走来,一脸严肃,问道:“你们昨晚搞的啥名堂?要杀季登林,他那些地方惹着你们?你们还要烧房子,同志们,这是一两百年的老房子,一旦着火,只怕够你们在狱里过一辈子。”
丛义杰笑道:“冬志云喝醉了酒,开玩笑的,他醉得打偏偏,哪里能杀人放火?”
迟更立递上烟,说:“我们闹着玩的。”冬志云道:“我哪里想杀他?”说着拿出木匕首,“我想试试这把刀能不能吓人,哪晓得他经不起吓。”
季万祥道:“开玩笑,闹着玩,也别太过份,——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你说玩话,他就当真了,昨晚他背着他老娘在山洞里过了一夜。你知道吗,他娘虽然是地主成份,可她老了,又有病,解放以来,她一直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也没听到她散布过反动言论,**也说要给这些人一条活路,你们以后要注意点。”冬志云连连点头道:“晓得。”
申宇仁走过来道:“今天大沟点玉米,你们去不去?”
“大沟在哪里?”余企仁看着他脸上的疤痕问。”
申宇仁朝后一指,说:“从磨房出去,一条路走拢。”听到学校上课的铃声,余企仁走到后院,对面教室坐满了学生,一个面貌清瘦的男老师正在上课,院里泥土微微有些湿润。冬志云从后面走来,朝季登良家走去。
季登良坐在门口木墩上吃早饭,里面还有几个娃。冬志云捏着一张省粮票递给季登良说:“给你五斤粮票抵酒钱。”余企仁想:“五斤粮票这里值一块钱,也抵得过了。”季登良高兴的让坐吃饭,冬志云道:“我吃过了。”回到院角。这里是申宇仁的磨房,又是过道、便门。此时申老太婆正横着磨杆推磨,那磨又厚又大,她推得很吃力,不时用一头成圈的竹片把玉米往磨眼里刮。
冬志云接过磨杆说:“我帮你推。”余企仁过去,拿起靠在墙边的木棒,插进另一边磨的绳套,二人快步转起来。申大娘忙往磨眼里喂玉米,满满一磨盘玉米看着减少。余企仁问:“怎不用驴拉磨?”申大娘道:“那头驴病了,要歇几天。”冬志云道:“怎不叫你儿来推?”申大娘叹道:“宇良、宇仁都不会推磨,一转就头晕,倒在地上。”
“哦哟,好能干!”申宇良的老婆庄大嫂走来,笑道:“看不出城里娃还会推磨,我们宇良活了几十岁,从来不敢推磨,二天我要推磨就找你们啊?”
冬志云越走越快,说:“要得,只要吃得饱,天天推磨都行。”庄大嫂道:“帮我们推磨,不但吃得饱,还要吃得好。”
出工的人开始经磨房朝外走,迟更立、丛义杰走来立在旁边看。申大娘见推完了,连声说:“谢了,吃饭没菜到我园子里扯。”
磨房后面是条平缓的小路,穿过山沟,越过一条小山梁,便是大沟。即便是晴天,这里也是阴森森的。沟对面岩石如刀刃直插虚空,岩下杂树丛生,沟内流水潺潺。这边是斜坡,坡上遍布岩石,石上长满青苔,有些岩洞还在滴水。
这里的麦地已经耕过,农民走到高处直壁下,散开退着挖窝,有人扔种、抓粪。余企仁见季登林在附近,便提着锄头过去,跟他排着挖,说:“这些玉米怎么是黑的?”季登林道:“是迟包谷,生长时间短。”余企仁道:“昨晚冬志云神经短路,我怎么劝他都不听,今天问他,他说昨天的事一点不记得。他虾子的德行就是这样,喝醉了酒六亲不认,我还经常为一些莫明其妙的事和他打架。——你咋躲到山洞里去了?我想把你找回来,却不知你在哪里。”
季登林一边挖窝一边说:“你找到我也不敢回来,听说焦庄的知青就为一些小事杀人,万一他把我杀了,我老娘怎么办?”余企仁笑道:“那真有点对不起。我对他说搞得太不像话,他也后悔,不会有第二次了。——其实,他的‘刀’是木头做的。”
看天色不早,农民开始朝回走,余企仁跟在季登林后面,走到磨房外门口,立在那里和别人聊天。
“余企仁,回去煮饭。”迟更立靠在门边墙上吸着烟。余企仁想:“老子一定要和他分家,太不像话了。”便朝院里走。冬志云屋里吞去吐雾地坐着人吸着烟,原来是常明亮、费永禄又来了。费永禄道:“挣工分嗦?干脆跟我们出去操,包你有吃有喝。”余企仁苦笑一下。常明亮道:“各人有志,你说是不是?”
余企仁点头笑道:“我胆小如鼠,抠翻了跑不脱。”
迟更立端了几个蛋进来,说:“我找农民赊了几个蛋,——余企仁,你去提桶水,丛义杰,你是不是劈点柴?”丛义杰默默去厨房拖出一根粗木,几下就劈开了。
炒鸡蛋放在灶头,众人有的坐在灶前,有的坐背篼,有的站着或蹲在门边各吃各的。费永禄道:“下场县城开交流会,人多得很,我们去搞点钱躲过这段粮食关。”迟更立道:“好,我也早想出去了。”
常明亮道:“我们在这儿歇一天,后天一早走。”
这天早上,煮完最后一点米,迟更立、冬志云跟着常明亮、费永禄一起走了,碗筷胡乱地扔在锅里灶头。丛义杰道:“他们的客人来了我们还要赔进自己的粮,太不像样。”余企仁收拾碗筷,说:“真是欺人太甚,他搞的钱我们又没分享过,凭啥子听他使唤?”丛义杰拿起扫把扫地,说:“我们还是凭自己的劳动挣钱,我想上山砍点柴去卖。”
可巧这日的工作是薅草匀苗,这片地直到老岭,余、丛二人借来笆篼拴在腰间,提着草锄,跟着农民来到坡上,在路旁把玉米种装进笆篼,众人散开就薅起来。
苗有两三寸长,每窝只留两苗,多的就扯起扔掉;如果一窝只有一苗,就要在旁边挖开扔两粒种子。靠近沟边林边大多无苗,想是被雀儿啄了或被小动物吃了,这些地方就要扔五六粒种子。
午饭后出工,农民带着背架,丛、余二人借来砍刀、刀别,把刀别拴在腰间,插着刀,再次出门。
下午的工作到了老岭边沿,今天的劳动便算结束。太阳从西边山凹射出,照到对面山腰,农民开始装原先砍好的木柴,纷纷朝山下走。余企仁用眼四下找,沟边岩脚,都是矮小扎人的树丛。丛义杰走来指指那边说:“那儿有几棵树,我们去砍了。”二人斜上到老岭岩脚,侧边一条乱石沟,余企仁道:“农民把树木从这几滚下去,省事多了。”
越过沟,只见稀稀拉拉长了些树,大多只有胳膊粗细,地面遍布树桩。忽见一处凹进的岩壳,堆着几堆粗细不等的圆木,余企仁道:“我们把这些堆里的木柴各取几根,够你卖几次了。”说着,找了根估记自己扛得起的扛到肩上,颤颤兢兢地顺路横走,好不容易到沟边放下。丛义杰也扛了根粗大的木头过来,欲往下扔,余企仁忙说道:“别忙,我们把木头找够了一起放。”丛义杰点头放在沟边。看这沟,直到大沟底,中间一片青?林,林中小路横向,缓下坡可到下院和中间大院东西两侧门,脱口叫道:“好地方。”指给余企仁看。余企仁道:“我早知道这里方便。”
二人又扛了几次柴,余企仁觉得很累,看太阳已照到对面山顶,不想扛了,说:“差不多了,弄多了农民会发现。”丛义杰抹抹额头的汗,说:“没关系,哪些柴是哪个的我全晓得,他们说过,没柴去背他们的。”余企仁道:“既然这样就不客气了。——不过,时间不早了,我们先把扛过来的扔下去。”
丛义杰朝下看了一阵,学着农民的啌调,大声喊:“哦嘿——注意!要滚溜子了。”连喊几声,只听山谷回响,山风阵阵。丛义杰把最重的抱起来朝下扔,余企仁也跟着扔,只听见轰隆隆的巨响,木头撞击岩石,大大小小的石头一起朝下飞奔,有些木头滚到沟两侧斜坡上,被草藤树根绊住。二人分别从沟两侧,抓拄野草藤条,蹲着倒退朝下,把绊着木头的藤条割断,够不着的地方就用锄头啄,再把木头朝沟里翻。
底下地势平缓,却是一片凸起的乱石,挡住了所有的木头,原来已到青?林边。二人把柴拖到路旁,已是暮色苍茫,余企仁道:“天要黑了,我们一人拖一根回去算了。”丛义杰思量着说:“这里可到队里任何地方,要是被偷走几根不划算,得想法。”余企仁道:“球大爷偷你的。我累得腰酸背痛,明天来吧。”
“你不想动就算了,我一个人来。”丛义杰说着走进青?林找地方,余企仁只得跟进去,青?林下面一片空地,青?棒搭成架立在那里,排成好大一遍,心想:“这些木棒排在这里干什么?”走到跟前,这里杂草丛生,看棒上密密麻长满木耳,有些干了,有些还是鲜的。听那边喊,“余企仁,把木柴藏在这里。”余企仁走去,依稀看得见林中有几处凹坑,丛义杰把柴拖进来放进坑里。看天空已暮色初临,林里比外面暗了许多。余企仁跟着去把柴拖进林里,胡乱弄些杂草、树枝盖上。他们各扛着一根木头,再用一根细点的木棒放在另一肩上,从后面挑起木柴,就往回跑。天已黑尽,亮晶晶的星在空中闪烁。他们把柴从林地里扛到后门口抛下去,余企仁再从院门回来,开了厨房后门,再把柴抱进来。余丛二人只觉得浑身酸痛,无奈肚子饿得慌,只得做晚饭。
天才蒙蒙亮,余企仁被劈柴的声音惊醒,从厨房后门出去,见丛义杰赤着上身,正举着斧头猛劈,因问:“你怎么这么早就劈柴?”
丛义杰抹去额头的汗,说:“今天赶场,背点去卖。”余企仁问:“好不好卖?”
“上次茶馆的冷大爷说,要卖柴就直接背到他那儿,多少都要。”
“哦,”余企仁点头道,“看来还可以,一次能卖多钱?”
“看好坏。”丛义杰把一根圆木摆顺,一斧劈下,柴应裂成两半,再一斧,半边柴再次分开,劈另一根就不容易了,一斧劈下,柴只裂开点缝,他捡起一小木块,插入缝中,再击打木块,缝口随着木块的深入越来越深,越来越长,再拾块大些的木柴插入缝中,再击打插销,圆木终于裂成两半。他把斧头扔在一边,抹≈iddot;抹汗说:“好热,——你来试试。”
余企仁将半边柴放好,一斧劈下,柴竟被夹住,怎么也扯不出来,一下子出了一身汗。
丛义杰道:“看我的。”提着斧头把随手拐了几下,扯出斧头,再高高举起,狠狠劈下,半边柴再成两块。他把柴扔到一边,说:“再难劈的柴,你只要把它劈成两半就好办了。”余企仁道:“今天的柴背不完,我把它抱进厨房。”丛义杰摇手道:“别忙。”
“为啥?”
“迟更立他们从不砍柴,我凭啥子伺侯他?把柴藏起来。”
余企仁把柴抱到草丛中丛中藏好,说:“再卖一次也够了,我把这些小块捡回去煮饭。”
丛义杰卖过几次柴,觉得这回背得特别重,好在自己身强力壮,走一段路,便用拐把顶着背架底部歇一会≈iddot;儿。下坡路较陡,都是岩石路,不打滑,平时一口气能跑下去的山路,今天觉得特别长。太阳升起好高,他穿着旧工作服,敞开胸,汗水从脸上、胸部往下滴。路上的人看到,都说:“真行,当我们的全劳力。”
稳步走下几十级石梯,终于到了茶馆门口,喊:“冷大爷!柴来了。”
里面应声答道:“好,背进来。”随声走出一个头发花白,身体精干的老人,吩咐把柴背到里面。
丛义杰把柴对准地上的粗绳,腰朝前弯,双肩一耸,便把柴整齐地倒在绳上。冷大爷收紧绳,将柴捆好,进屋拿出一杆大秤,钩在绳上,再用扁担穿过秤上的挂绳,说:“小伙子,来抬一下。”
丛义杰和冷大爷一起将秤抬起。冷大爷称完后说:“好家伙,两百四十八斤,比山里人还背得。给你两百五十的钱,去喝碗茶。”
丛义杰在当街的桌边坐下,端起茶碗边吹边喝,见余企仁、辛传河进来,正找坐位,便招呼道:“这里坐坐。”喊冷大爷再冲两碗茶来,并付了茶钱。
余企仁用茶碗盖刮着浮在上面的茶叶,斜盖着喝,冷大爷冲茶走来,忙揭开盖让他冲进开水,问:“卖了多少钱?”
丛义杰见他蓝布衣服挽着袖,上面两扣敞开,看辛传河穿件皱巴巴的灰衬衣,扣错了一颗扣子,听见街上女知青的说话声,忙扣上自己的衣扣,说:“他给我的钱比别人高些。——我的柴又干又好烧,我这一次卖的钱就相当于队里一个多月的工分,我们队里劳动一天值二角三分,——你们队里一天值几分?”问辛传河。
辛传河道:“农民说去年一天值两角钱,说是还不错,说篁坡子一天才七分五,尽吃返销粮。我们队山顶的树都砍光了,就是想卖柴也没地方砍。”
余企仁道:“我也想卖柴,只是背不起。”丛义杰道:“下次我们一起来卖,你少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