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传河看着街面,说:“他们’两口子‘好久没赶场了。”
余企仁看去,见一男一女两青年,男的穿件短袖衫,长相清瘦,女的鹅蛋脸儿短头发,黄底浅花衣。辛传河站起来笑着招呼道:“黄图娣,好久没看到你和你老公赶场了。”
黄图娣看到辛传河,说:“你的嘴怎么那么臭?——我正想找你帮忙。”
“做什么?”
“做个衣柜,再做点家具。“
“你的老公那么能干,叫他自己做嘛。”辛传河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
黄图就要拧嘴,辛传河忙躲开。瘦青年拿出一包烟,散给在场的知青,然后对辛传河说:“我找农民买了些木头,想做几件家具。你的木工手艺不错,帮帮忙吧。”黄图娣笑道:“会给你工钱≈iddot;的。”辛传河道:“只怕做得太差,中看不中用。”黄图娣道:“我见过你做的东西,一点不比专业木匠差。”丛义杰道:“挣钱不挣钱,挣个肚儿圆,你就帮帮忙吧。”黄图娣道:“说得好,保证每天有酒喝。”辛传河道:“你先把木头晾干,干板子做家具不会乔。”黄图娣道:“那就谢了。”和瘦青年朝街上走去。
辛传河向余企仁等几个知青说:“黄图娣跟我既是邻居,又是同学;那闻归新是个工人,他们耍了好久,感情深厚,这次下乡,闻归新放弃了工作,和她一起下到这里。”
余企仁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原先以为他是送我们下乡的工宣队,看去有些老了。”辛传河道:“他比黄图娣大十岁。——喂,去不去给他改木头?”
余企仁道:“我不会拉锯。”辛传河道:“你只拉着锯,跟着墨线走,不会错的。”余企仁道:“到时候我去试试。”辛传河道:“秋后凉爽了再去。”季登厚走来,对丛义杰道:“邮局里有你信。”
走进公社大门左边的邮局室,屋里临街的窗口下有一张条桌,靠里墙边是张写字台,上面放着报,都是街上店铺的;窗的上方平时挂块小黑板,若有挂号信、电报或包裹,就把名字写在上面。平信放在临街的桌上,谁人有信自己去找。余企仁爱去邮局,看不花钱的报,和管理员老肖也混熟了,便跟丛义杰来到邮局,丛义杰找到信拆开就看,余企仁一屁股坐上写字台,先找《参考消息》看起来。
余企仁看得入神,忽听丛义杰道:“我弟要来了。”
余企仁抬头问:“你弟要来,什么时候?”
丛义杰道:“就这几天。”
余企仁继续看报,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看时,原来是闻归新,他说:“报上有什么好消息?”余企仁道:“都是平平常常,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闻归新叹道:“现在的报,都是千篇一律,大同小异,有时间不如看书。”余企仁道:“我很想看书,可我们那里除了一套《毛选》什么也没有。”闻归新道:“我那儿有些书,不知你有没有兴趣?”余企仁道:“我什么书都看,只要有。下次赶场,你给我带几本来,好吗?”闻归新道:“我不是每次赶场都有时间。——这样嘛,你到我那儿去,待会儿一起走。”
余企仁想:“反正回去也没啥事,出去混一下也好。”便说:“只怕赶不回来,你那又不好住。”闻归新道:“这没问题,有的是地方。”
将散场时,果见闻归新与黄图娣并肩而来。黄图娣满脸含笑地说:“小余,到我们那儿去耍。”闻归新道:“我还有些事请你帮忙,愿不愿意?”余企仁道:“好说,只要我能够。”黄图娣见游书红从对面走来,跟她聊了几句,然后对闻归新、余企仁说:“我们先走了,你们慢慢来。”跟游书红边说边走了。闻归新从路边店铺拿出一个背篼背上,余企仁问:“背的啥?”
“买了点米。”
“你们还有米啊?”余企仁道,“我们的早吃完了,还吃了几天野菜呢。”
闻归新道:“我们那点粮哪里够吃?从家里带了些粮票来。”一路走,一路说,谈论当前政治,国家前途,文学作品,都觉谈得投缘,余企仁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转进山沟,拾级而上,一路清泉石上流,松鼠林间跳。
穿过菜地,斜坡上几间瓦房,那是挖高填低平出屋基修成的。走到跟前,闻归新道:“我和黄图娣各住一间房,另一间是厨房。”余企仁站在门边放眼四望:远远的山,遍地绿色的庄稼。
才入屋内,黄图娣端来一杯热茶放在桌上,说:“随便坐,喝茶。”
余企仁随意坐了,端起茶喝。闻归新道:“我们这里叫田家生产队,队里大多数人姓田。”余企仁点头道:“我们申季坡,主要是申季两家,也有几户外姓。”细看这屋,不过一床一桌,墙边靠着农具,倒也干净整洁,床头随意放了几本书,走去拿起一本翻看,却是《宋词》。黄图娣提进一≈iddot;瓶水,将杯子倒满,拿出几个核桃,放在桌上,说:“这是农民送的,还不错。”
余企仁偷眼看去,只见她高耸的胸部透出少女的诱惑力,忙偏过头,拿核桃在嘴里咬破,壳薄肉香,便慢慢吃着,眼看书说:“你看不看这些书呢?”黄图娣笑道:“这些≈iddot;古文,我看得云山雾水的,老闻却看得潷津有味,就像看得饱似的。”余企仁≈iddot;道:“这些≈iddot;诗词写得真好,我与作者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闻归新坐在床头,整理乱书,回头问:“弄什么菜吃?”黄图娣道:“我到菜地去弄些菜。”说罢出去。
闻归新说:“我没事看些诗词,也看一些古今。”余企仁翻着书说:“现在这些书很难找,文革期间,那么多优秀作品,都当作‘封资修’的东西烧了,真可惜。”闻归新道:“是啊,现在除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几部,就是几部样板戏,可看的东西太少了。——你既爱文学,何不搞点文学创作?”
余企仁笑道:“我不过是小学生,这点水平,写出的东西只怕谁也不会看。”
闻归新道:“话不能这么说,好些名著都不是知识份子写的,比如,你现在就练习写,也许有一天,就写成了。”
余企仁道:“我闲极无聊时按**词牌写了一些,也不知写得如何。”
闻归新道:“写出来我看看,给你评一下。”找来纸笔。
余企仁思量片刻,说:“我看了**‘卜算子≈iddot;咏梅’,后附有陆游原文,来了个步其韵而和之,写着玩。”拿起笔在纸上写道:
——独自开深山,地僻难遇主,朝朝暮暮对天愁,寒雪压枝头;
——有志独霸春,躯弱花枝瘦,顶风冒雪苦争先,阴晴任天数。
闻归新道:“咏梅的诗很多,或孤芳自赏,或顶风冒雪不畏强暴,看你这词,‘有志独霸春’,口气不小,偏偏生不逢时,开在冬天,百花未放,与谁争霸?”
余企仁道:“我想,要是我能,在某一领域,定有所作为,成为这一领域的顶梁柱。唉,一切都是梦想,我们不如古人,古人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而今,一个户口本,一个粮食薄,就像两根看不见的绳索,把你拴得牢牢的。比如今天,你我都不想到这地方来,可还是来了;你想发表自己的观点,一个天大的帽子就给你扣下来。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否则,就给你来个无产阶级专政。我没当革命干部的父母,凭你的能力,有多大本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闻归新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努力去做,就有成功的一天。”
“谈何容易,”余企仁说,“在当今条件下,你能做什么?要你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想到这一点,我都要去跳岩了”
“这倒也是,不过,以后的事也难说,列宁创造的国家都成了修正主义,我们将来会是什么主义?”闻归新说罢摇摇头。
余企仁道:“我们平民百姓,只希望过安稳日子,希望生活在一个和谐包容的社会里。现在是和平年代,却人为地把人分为誓不两立的两大阵营,今天你斗我,明天我斗你,都感到累了,有精力斗来斗去,何不把精力放在建设一个富强国家这方面来?”
走来一个缠黑包头的中年男子,说:“闻归新,你要的木头已经清理出来了,好久去搬?”
闻归新思忖:“趁余企仁在这里,搬过来放着,他们随时都可以来改料。”便说:“小余,走,我们去看看,如果要得,就帮我搬过来。”
农家小院,檐下放了一堆木料。余企仁道:“听说做箱子要香樟木才好,做家具要丁木、红木才结实。”闻归新道:“我们抬开看一下。”二人各抬起一头看木料,余企仁选着木料说:“最好选没结包的。”
选好后,余企仁道:”这几根做家具也不够啊。“闻归新道:“我还要再找些木料。老田,就要这几根,你说多少钱?”
老田笑道:“什么钱不钱的,你觉得得好,就拿回去。”
闻归新道:“不说钱怎好意思要呢?上山砍柴,也要付出体力,起码,茶水钱要给嘛。”
老田道:“你既然这么说,就随便给点茶水钱好了。”
闻归新听了,说:“谢谢,你去忙你的去吧。”老田道:“我现在不得空,明早给你扛过来。”余企仁看看天说:“时候不早了,我帮你抬过去算了。”
闻归新、余企仁抬起木头,觉得挺沉,余企仁凭手感知道这些料刚砍不久,因说:“这些湿料要放很久才会干。”
好在路不远,往返几次,总算抬完了,都都感到腰酸背痛,余企仁问:“打算给他多少钱?”闻归新擦擦额头的汗说:“反正不会让他吃亏。这些木料还得改成板,辛传河说还要找个人,到时候能帮我一下吗?”余企仁一来抹不开情面,二来报着混饭吃的想法,便说:“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来。”黄图娣站在门边喊:“喂,说完没有?快去洗脸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