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顺江而下,时而在水边,但见乱石穿空,时而在崖壁上,路旁古藤缠树。一路石碑、崖壁,农家土墙上,当年红军留下的标语比比皆是。小路总共八十里,最后二十里甩开江边,抄近路走山沟,越山梁。
这一路别有天地,地势平缓,遍地庄稼杂着农家住屋。走着地势渐高,已成石梯路,荒坡夹道,两侧长满杂树;朝上看,石梯不见尽头,弯曲在山林中。余企仁早累得喘气,回头看冬志云,他赤着上身,衣服搭在肩上,满脸是汗,便说:“歇一会儿再走。”立着等他。
冬志云走到跟她前,说:“走这么远的山路好累。”一屁股坐到石梯上,“要是有支烟抽就好了。”
余企仁道:“长路我是走过的,步行串联那阵,我从锦城走到山城,也挺过来了。”
冬志云看看太阳,说:“坐得再久也要走。”站起来,揉揉双膝,再朝上走。余企仁跟在后面,走了一阵,说:“我已看到山顶。”超过冬志云,一口气冲上去,敞开衣,山风吹拂,顿生凉意。放眼望去,遍地是矮小的杂树、荒草;整个山顶,大致是朝东倾斜的平地,遍布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大大小小褐红色的渠沟,小路就在这些渠沟上穿行,路面被无数脚踩得平整光滑。
待冬志云走到跟前,略作休息,又继续上路,忽觉眼前开阔,一条清江,横在前面。一条铁路,从北面山缝中钻出,分成四股,从一片瓦房旁边通过,再朝南,又合成一股,弯进南面的山中。前面的山退得远远的,那片瓦房周围是一片平坝。遥见一列客车,从南面山中钻出,不曾停留,奔驰而过。
下坡路全是泥土路,呈“之”字形在荒草中穿行。一路小跑下到山脚,却见一条宽阔的黄土路环山而来。顺路走去,另一条路岔向大河,这条路来往的人甚多,河里,一条大船在那儿摆渡。待船上的人下完,余企仁和这边的人一起上船,般是不收费的,站在船上,只见河水清澈。
上了岸,穿过一片卵石滩,这里地势宽广,竹林遍地,路朝火车站方向去。看看太阳,已沉西山,余企仁本能地加快脚步,心里在想:“今晚怎么过?”远远看看见前面站台,上书“书院箐”。
忽听远处传来火车鸣叫,一列南行货车驶来,速度渐慢,停在外面轨道上。又听远处传来火车鸣叫,却是柴油车头牵引一列货车,在南边出现,飞奔而来。余企仁问:“敢不敢爬货车?”冬志云道:“我小时候经常爬车玩,有什么不敢,你敢不敢?”余企仁道:“只要火车开慢点,我就敢扒飞车。——我们就坐前面那列货车,快点!”说着快步跑起来,冬志云赶紧跟上。
货车行至站前,继续北上,那列停着的货车长鸣一声,车头冒起浓烟,缓缓起动。余企仁见离货车不是很远,叫道:“跑快点!”加速朝货车冲去。货车正在提速,余企仁双手抓住行到跟前的车梯,脚已离开地面,待踩稳后,再朝冬志云看去,见他还差几步,忙喊:“别扒车了!”
也许冬志云跟本没听见,也许是急着要爬上这趟车,见他冲到快速行驶的列车前,双手没抓住车梯,却倒在车下,货车迅速拉开距离,再看不到他了,余企仁心里一阵冰凉:他就这么完了么?只得翻进车厢,探头前后看,车厢都是空的。
列车隆隆,车头飘来刺鼻的烟味,暮色苍茫,忘记的饥饿重新袭来,想起冬志云不知是死是活,悲从心起,夜寒袭人,只得缩在车角。货车走走停停,让着迎面而来的列车,余企仁朦朦胧胧,似睡非睡。货车行至一个车站,却不走了。余企仁以为又是让上行的车,等了许久,听外面人声嘈杂,探头偷觑,只见灯光辉煌,前面车厢有人拿电筒朝里照,四周有枪带刺刀的巡逻队来回走动,电筒光到处乱扫。余企仁心里害怕,悄悄翻出车厢,忽然电光一扫,有人喊:“站住!”
余企什忙钻过旁边停着的货车,朝黑暗里跑,后面紧追不舍。忽觉脚底一空,落进深坑,后面的人追来,七八支电筒照着,喊:“小鬼,爬出来。”
余企仁这才看清楚,自己落进一条一人多深,长长的水泥沟里。好在是干沟,便咬牙手脚撑着两边的墙爬出来。一个戴红袖套的问:“小鬼,还有几人?”
原来余企仁十六岁了,因长期营养不良,看去还是小娃儿,他说:“我是知青,因没钱买车票,才爬货车。”
余企仁被带到站外街道上,在一处街灯下,一群人零乱地站成两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训话:“你们应该在家抓革命促生产,在外跑什么?——好逸恶劳,到处流窜,都该关起来教育!”回头看到余企仁,吼道,“你小小年纪,不在家呆着,也跑出来流窜,我可代你父亲揍你,看你还敢不敢跑!”
余企仁站在那里,不敢吭声,怕他真揍自己,心想:“他说完了,总得让我们走。”
这群人被押着走了好久,路上时有巡逻队经过。他们终于进了一处高墙大门内,门内是长方形大院子,周围都是门窗,大门对面又是大门,门边站着几个大汉。进入对面大门,又是一个长方形院子,几盏探照灯从两头高墙上把院子照得雪亮。众人在屋前排好队,进入像教室一样的房间,看这房间,两边是高出地面约二十公分的平台,中间的凹处约一米宽是过道,窗这边的平台从门框开始,门里是一小块平地。人分成四行,每两行面对面站在平台两边:一行靠墙,一行站在平台边,管事干事喊:“睡下!”众人挤在一起同时躺下,室内灯也关了,外面透进的探照灯光照得和白天差不多,只听蚊子在耳边嗡嗡叫,却感觉不到叮人,想是人太多,蚊子吃饱了。被折腾了大半夜的人们,发出一片鼾声。
口哨在耳边响起,看到别人朝外走,余企仁却不想起来。有人喊:“快点,出去洗脸,迟了就没饭吃。”
余企仁忙跑出来,见院子尽头,挤着人,原来那里有个水泥槽,几个水龙头。余企仁挤进去,捧水洗了脸,觉得清醒了。听人们议论,这才知道:
昨晚中央二号首长要来视察,全城戒严,到处抓人。
屋边有人喊:“十人一队站好!”
人群乱了一阵,在食堂前排好队,每队前两人出去,不久,一人提了桶稀饭,另一个端着筲箕,里面放着馒头,碗筷。上来一个人,拿一个馒头,圆脸青年接一个碗,舀进一勺稀饭,长脸青年在旁看着,向舀饭的递空碗。余企仁两口啃掉馒头,看碗里的饭,不过大半碗,稀捞捞的,照得到见人影,一口气喝光,还觉得饿。有人嘲道:“洪湖水,浪打浪,边边淹死人,中间起波浪。”
舀完十碗还剩少许,圆脸青年把剩余的刮了一半在自己碗里,另一半倒进长脸青年碗里。这时人群里钻出一个胖子,扯着圆脸青年吼道:“你不公平,多吃多占!”圆脸青年道:“你咋不去提桶呢?我提我分,又没吃欺头。”
“剩下的你怎么不大家分点?”
“老子就是不分,你想吃欺头,自己去提桶。”
“哼,你敢不分?”说着从地上端起圆脸青年的碗朝自己碗里倒。圆脸青年抢过自己的碗,一掌把胖子推开,端着碗喝。胖子大怒,一拳朝对方击去。那青年往后退,被桶绊了一下,桶倒地滚动,青年顺桶倒下,碗也打碎了。那青年爬起来,拦腰将胖子抱住,欲将其摔倒。胖子努力挣扎,却挣不脱。那青年反身抱住胖子双腿,胖子行动不便,双脚不稳,被青年用肩朝上一顶,胖子仰面倒下,那青年顺势压在他胸上,胖子想翻起来,青年狠压,二人成十字形在地上转。管教干事带了几个大汉过来,二人急忙站起来。
“怎么会事?”管教干事厉声问。二人一声不吭。大汉上前,拥着二人到办公室。
听到皮带抽打声,人们议论道:“这里偷盗、打人是家常便饭。”
又送来一批人,余企仁听他们议论: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广元,到这里再转送。”
“我觉得饿得很,再多点就好了。”
“我们这儿是二三三,早饭二两,中晚餐都是三两,你们那儿呢?”
新来的说:“那儿是每天两餐,一天也是八两,早餐是一大斗碗稀饭,下午一碗蒸干饭,还有菜汤,虽说吃不饱,也不很饿。”余企仁这才知道,这里是收容遣送站,要回蜀山县,必经广元,希望早点走。
“开会了!”
众人走进房屋,大班长开始讲话,他说:“我们在这里的任务是学习,等待遣送。”余企仁打量这大班长:约三十多岁,满脸胡桩,长相结实,穿件红背心,他继续说,“你送我烟,我不管是偷的抢的都收。我警告你们,这里可以打人,好人打坏人是无产阶级专政;坏人打坏人是以毒攻毒;坏人打好人是反攻倒算,要坚决打击。”余企仁听得心惊,直冒寒气。有人悄悄说道:“他和我们一样,是被遣送人员,得意什么?”
余企仁坐在角落,抱着双膝,见蓝布裤脚膝盖处破了个洞,露出肉来,另一边同样的地方也快破了。胶鞋前尖也破了,看得见脚指拇;灰色衬衣一边胳肢下破了,另一边肩上有条缝,怪不得讨口子把自己当成同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