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企仁望着高高的墙,墙上的电线想是电网,再看人群,都是那么有气无力地站着靠着,无声的等待着遣送回去。墙外的麻雀飞来觅食,真想长着翅膀飞出去。他第一次失去自由,失得莫名其妙,失得毫无价值。不知还要被关多久。蓝天是那么美好,辽阔,那些飞过的鸟儿是多么幸福啊。逃跑?看室内,瓦下蒙了一层铁丝网,高高的小窗上,立着几要粗铁柱。院角是厕所,不知粪池可通墙外?想着不觉朝厕所走去,见贴瓦依然是铁丝网,粪坑窄得像条缝,从这里逃走跟本不可能。没见农民进来舀过粪,粪池必然通向墙外,想着逃跑,盼天快点黑。
半夜,探照灯照得院子没一点黑暗。余企仁先进厕所,立在门边看遍所有的地方,没见一个人影,便走到粪池,粪池见底,正在思量,却不知哪里来了个大汉,将他一拉,粗暴地朝他踢了几脚,骂道:“小杂种,想逃跑?”
余企仁还没回过神来,忽觉眼前金花乱冒,脸上火辣辣的痛,几个耳光下来,由于身体极度虚弱,眼前一黑,无力地倒在地上,又被那大汉扯起来:“滚回去!”
次日早饭后,昨晚那大汉带了两个人到余企仁跟前,指着说:“就是他,昨晚想逃跑。——走,办公室去。”
余企仁知道,去办公室就意味着要遭受一顿毒打,便蹲在地上说:“我头痛,腰被踢伤,痛得很。”
“废话少说,走。”上来两人拖起余企仁就走。
办公室里坐了个头发斑白的老干事,朝外挥挥手,那两人便退出去。老干事问:“小孩,你怎么进来的?”
“不知道。”
“你父母呢?”
“在锦城。”
“你这么远跑到这里来干啥?”
“我是知青,我要回家,没钱买车票,爬上货车,那天晚上就从火车站带到这里。”
干事皱起眉头看了余企仁一阵,说:“看你不过十二三岁,怎么会是知青?”
“我是初六八级学生,我们全校整抬到蜀山县插队,我们的粮吃完了,离大春分粮还早,只好回家。”
老干事在纸上记了,说:“等凑够一定人数,就让你们走,回去吧。”
余企仁庆幸没挨打,却满怀愁苦:既不想回队吃苦挨饿,也不想失去自由过饥饿的日子,只觉今后的道路一片迷雾。饥饿袭来,想到家里的粗茶淡饭,是那么清香可口;多病的父亲,年迈母亲,你们都还好么?还有年幼的小妹,在吗?老天呀,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到深山野岭?农村也是人多地少,要我们何用?劳动,劳动,从早劳到黑,居然养不活自己,这样的劳动有何价值?想着想着,热泪夺眶而出。
下午,人们三三五五聚着闲聊,忽地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刚进屋,狂奔而来的乌云转眼把白天变成夜晚,大雨倾盆而下。余企仁一阵头晕目眩,感到饥肠在肚里摇晃,风打急雨,带来寒意,不觉打起抖来,忙朝人堆里挤。
雨势渐小,有人说:“又有人来了。”余企仁从窗口朝大门望去,十来个人站在房檐下躲雨,其中一个人特别面熟,仔细看去,不是冬志云是谁?只见他头发像乱草窝,穿着过长的咖啡色旧卡克,裤脚上有几道口子,破布鞋已经湿了。记得他穿的蓝布衣褐色裤,什么鞋却记不得了。看他活着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便挤出门,喊:“冬志云!”又招了招手。
冬志云看到余企仁,淋着雨跑过来,抬手抹掉头上的雨水,再用手背擦擦眼,眨了几下,问:“你怎么在这儿?”
余企仁道:“那天爬火车,到了这里,车站被包围,我没跑脱,就送到到这里来了,你呢?”
冬志云道:“我都以为自己死了,车梯把我刮倒,摔在碎石上,心想,死定了,只见车轮擦着我的身边碾过,火车开过才发现我没死了,就打了一夜青山。后来爬上客车想混回去,哪晓得查票没躲过,被送到下一车站派出所,又被送到收容站,今天就到这里了。——这里有啥吃的?”
余企仁有气无力的说:“我都快饿死了,每天二三三,饿得打偏偏,吃了跟没吃差不多。”冬志云失望地说:“我还以为吃得饱,早知如此,不如半路跑了。”余企仁这才注意到:冬志云鼻青脸肿,便问:“你的脸怎么啦?”冬志云揉揉脸颊,小声说:“不瞒你说,我想在车上搞点东西,结果失手,被抓住暴打,就这么进去了。”余企仁微微一笑,说:“我说嘛,混车怎么混到这里来了。”
听有人喊,冬志云问:“他们怎么啦?”余企仁道:“厨房要找两个人挑水,都争着去。”
“挑水?没自来水?”
“不是,说是停水了,挑水能吃饱饭。”冬志云起身要走:“我去挑水。”
“你去?只怕水桶比你高。”余企仁一笑。
“算了,我想去偷点吃的。”
吃晚饭的哨声响了,此时大雨已过,水泥地面还有积水,余企仁懒洋洋地随着众人走,冬志云跟在后面,按十人一队站好。厨房门好像是玻璃做的,所有的人都朝那边看,似乎能看到里面诱人的饭。
早晨,天才蒙蒙亮,有干事来喊:“余企仁,冬志云,出来,到食堂去。”
二人忙起身,已有五六个人等在那里,干事告诉他们:“今天送你们到广元,提前吃饭。”排队到厨房门,一人一碗稠稀饭,一个馒头。众人暗暗高兴,总算可以吃个半饱。
一根绳,拴在左胳膊上,把几个人连成一串,由干事带着走到火车站。余企仁怕遇到熟人,便低着头,心想:“遇到熟人就麻烦了,要是传出去,家里人脸上都无光。”
车站进出的人很多,对这些拴着的人似乎见惯不惊,谁也不去看他们。他们上了北上的客车,面对面坐在椅上,干事紧靠他们坐着,说:“要上厕所先报告。”余企仁心想,大家都拴在一起,要上就要一起上,但愿老天保偌,中途别让尿胀着。
站在广元收容站的住屋门前,只见对面一条水泥坎从这头横向那头,靠窗这边的水坎从那头到这头门的附近,直角折到门边,这两条高、宽约二十公分的水泥坎把室内分成两大地铺,里面铺着谷草、篾席,里角坐了几个人,过道上乱放着几双鞋;院子里,零乱的遍地是人,**去安源的巨幅油画,高高的耸立在东侧墙上。运气还好,刚到不久,便到了吃饭时间,一人一碗蒸干饭,能吃半饱。
接连几天雨,川北的秋天早早来临,夏季的单衣,抵挡不住侵骨的秋寒,这些失去自由的人们,盼着天黑,早早挤着睡取暧。夜来风雨声,人体难耐五更寒!有人感冒,又有人感冒,余企仁感到全身皮肤起鸡皮疙瘩,睡在身边的人昨夜喷嚏,今早自己也觉得头痛,因问冬志云:“你觉得怎样?”冬志云道:“我幸好聪明了一回。上次在书院箐没爬上火车,从一工厂宿舍走过,正好有衣服被风吹落掉在身上,我想这是老天给我的,不要白不要。拿起来一看是旧的,管他的,拿走再说。——你看这衣服,还能挡风寒。”
余企仁羡慕不已,说:“我就没那么好的运气。”希望他把原先的那身借给自己,便问:“你原来那身呢?”冬志云道:“我在收容站和讨口子娃娃换馒头吃了。”
晚上要发棉被了,大家盼着这一天,心情也好起来。众人站在院坝里,听站长训话,他拄根手杖,跛着脚走来。他是个瘦高个子,穿件中山服,头发后梳。他向大家讲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艰苦作战,在一次殊死搏斗中,他的腿被炸断了,他说:“你们想想,在和平年代,你们还在外面跑什么?你们要天天学习**著作,彻底改变自己的世界观,争取做一个对社会主义有用的人。——只要你们还在这里,我们尽自己的能力,让你们过得好一点。”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对这位站长肃然起敬。
各寝室派出几个人抱被子,被子平铺在地铺上,看那被子是蓝色的。人群在院坝里排好队,两队并列同时进入,在室内分成四行,分别站在两边地铺的两侧,一起睡下。余企仁侧着身,直挺挺地卡在人缝中,不能动弹,睡到半夜,又觉很热,便掀开被子。
几场大雨,被告之蜀山县公路塌方,断了几处,只得继续等。冬志云轻轻唱着思念家乡的歌,说:“我宁愿在外面饿死,也不愿意关在这里。”余企仁道:“这里至少还有饭吃,慢慢等吧。”
国庆到了,每人一碗干饭,一份肉。余企仁觉得头重脚轻,肚子气胀,不觉得饿,也不想吃。“今天怎么啦,莫不是病了?”他心中暗想,不管怎样,必须吃下去。勉强吃了一半,想将剩下的留到晚上吃,吃的这东西是留不住的,不管放在哪里都会消失。看冬志云贪婪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碗,干脆连碗递给他说:“今天不舒服,吃不下。”冬志云接过碗,转眼就空了。
冬志云跟几个新来的小青年混得很熟。半夜,满屋鼾声,余企仁被身边的冬志云惊醒。见他坐起来,揭开被边,朝对面小青年裤腰摸去,用刀片划开裤腰缝口,从里面掏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又倒下睡了。次早,那青年骂道:“这里的贼好凶,太厉害了。”旁人劝道:“这里就是贼窝,任何东西都保不住。”
终于到了送行的日子。
干事用细麻绳拴住被遣送人员两根大指拇,坐火车到朝化,要在这里转坐汽车。候车室里,干事买来一堆油饼,一人发两个。长期饥饿中,油饼看去是那样大,余企仁觉得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本应在十点钟出发的长途客车久久没来,转眼就到中午,又觉饿得慌。干事带这些人到附近一家饭馆,解下手指上的绳,让他们坐下。大家眼睛一亮,不敢想的事终于成真,桌上一大碗烧冬瓜,一大碗菜汤,每人一碗干饭。狼吞虎嚥吃完后,各要了一碗汤喝,感觉不饿了。带队干事说道:“站长说,送你们回去,要保证路上有精神,伙食放得宽。”别一个干事说:“只要你们自觉,我也不想拴你们。”余企仁、冬志云连连点头,说:“我们保证自觉。”余企仁暗暗感激那位志愿军站长,祝愿他事事平安,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