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春耕期。
这天背季登泽的粪,余企仁单肩挎着背篼,从对面中间大门顺石梯下去,门前的小路杂草丛生,路边竹林遮天。走进牛圈,看这牛圈是石块垒墙,上方是住屋的木地板。圈内有五六个人,收拢的牛粪有半墙高,申宇仁将撮箕撮满,季万武端起来朝别人的背篼里倒,季万成坐在一边长凳上记数。看那倒进背篼的粪,背底在滴粪水。有人说:“好臭,好臭。”季登厚大背装了三撮堆成尖,走了几步,说:“好重。”
余企仁走去,将背篼底坐在粪堆边的长凳上,双肩套进背绳,说:“我也来三撮。”季万武道:“劲大的还背不起三撮呢。”便倒了两撮。余企仁试了试,说:“果然有点重。”
申宇仁道:“背不起就倒出来,背一撮就是。”余企仁却跨出门,说:“我磨也要磨上去。”
冬志云、迟更立相继进来,申宇仁道:“你们才是稀客,好久没见你们背过粪。”迟更立掏出烟递给他们,说:“我们也来挣一下表现。”
申宇仁给冬志云装了一撮箕,说:“你个子矮,背一撮箕没人说你。”
才刚进来的季开芳划着脸羞道:“我们小学生都背一撮箕,你好意思不?”
申宇仁道:“人家是知青,没那么大的劲。冬志云,快走,把地方让出来。”
冬志云道:“再给我装一撮。”季万武却不装,说:“下午装年麻子的,你想装三撮都行,他的粪又干又轻,包你跑趟子。”冬志云只好背走。
申宇仁在边角处抅了两撮干的,和季万武各端一撮给迟更立装上,迟更立走了几步,觉得不甚重。
这次背的粪又湿又重,偏路又高又远。余企仁望着“之”字形的上坡路,背粪的农民喘着气,弯着腰,头颈朝前伸,慢慢地走。太阳暖暖地照着,脸上的汗成串下滴,倒了粪的农民又跑着下去。
余企仁走几步,歇一阵,季登林慢慢走来,歇在自己身边,问:“背得起不?”余企仁道:“没想到这么重。”季登林用下巴朝上指道:“走到树下去歇。”
又喘气走了一阵,歇在树荫下,阵阵山风,带着花香,吹掉身上的热气。余企仁道:“太阳照着这么执,风一吹就凉快了,我突然想出一首诗。”季登林道:“这么累你还有闲心作诗?说来听听。”余企仁抹掉额头的汗,说:
日头高挂东风吹,花落香飞春深时;
步履艰难粪背重,山高路险汗透衫;
昨日劳累痛未舒,今还背粪上坡东;
安得美酒三百缸,醉里梦乡极乐园。
季登林道:“把‘步履艰难粪背重’改成‘粪倍重’,加倍的重,才符合今天的感受。”
余企仁道:“对啊,越走越高,越来越累,果然加倍的重。”说了又往上走。
听有人喊:“余企仁,这边来倒。”
随声音找去,见横向坡边,秦家老人秦书保拄着锄头立在那里喊,忙走过去,那里平整出一块平地。余企仁脱掉一边背绳,曲脚弯腰朝前一耸,背篼便底朝天扣在那里,然后提起来,抖尽里面的粪渣,便朝下走。路遇冬志云、迟更立在底下坡边倒粪,因问:“你们怎么倒在这里?”冬志云道:“季万祥说明天这里也要倒粪,叫我们倒在这里。”
迟更立站在一棵树下,问:“这树能剥多少杜仲?”
余企仁打量了一下,说:“连树枝一起,大约能剥二十斤。”
迟更立道:“我哪天来砍了,剥走杜仲,树干当柴。”
次早,还在黎明中,余企仁被一阵声音吵醒,原来是申家老头子骂他的小儿子申宇信:“你这败家子,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人家都晓得把东西往家里拿,你倒好,把自家的东西送人。”又听申老太说:“送就送了吧,未必还挖回来栽上?”
余企仁起来,见冬志云房门大开,走过去,厨房后门也开着,屋后斜坡上,冬迟二人正在将刚栽上的李子树浇水,枝上李花开得正欢。迟更立道:“我随便说了一句,找棵花树栽上,申宇信就把他园子里的花树挖了一棵过来,早知如此,不如找季登厚要一棵。”冬志云道:“申宇信以为没问题,哪知老头子如此吝啬。”余企仁听了说道:“早知你们要栽他的树我会制止,那老家伙不是东西,吝啬得要命,上次我的锄头脱了,找他借一把来用,你猜他说啥?他说锄头是胀钱货,用一次就磨损一点,多用几次就得置新的,好像我有天大的劲。我一怒转身就走,申宇仁随后出来,帮我把锄把按上,说别和老人一般见识,说他针尖大的事看得比天还大,为这棵树他不知要唠叨好久,”
迟更立道:“算了还他算了。”冬志云道:“还是把申宇信叫来。”转身走去。迟更立把树轻轻提起,才栽不久,土还是松的,湿的,便小心提着顺院边小路走。申宇信、冬志云从申家厨门跟来。迟更立道:“对不起,连累你挨骂,还是拿回去栽在原来的地方。”申宇信摆手道:“我爸就是这个脾气,过几天就没事了。”
迟更立道:“已经拔起来了。”叫冬志云拿锄头到申家园子里,依旧栽在原来的坑里,对申宇信道:“你去弄点水浇上。”
余企仁经磨房回来,见老头子坐在门外。看老头子满脸皱纹,一嘴白山羊胡子,缠着着黑包头,衣服旧得发白,围腰搭在膝上,双手在里裹叶子烟。便站在那里,说:“申大爷,迟更立把李子树还给你们了,栽在原来的地方。”老头子“嗯”了一声,继续裹他的烟。
饭后,要点玉米,余企仁见迟更立、冬志云扛着锄头出去,便拿着锄头出门。昨夜寒潮,给山顶铺上积雪,带来一阵寒意。朝坡上望去,几头牛儿来回耕地,耕过的地方,黑油油一片。下种由上而下,农民排成行,退着挖窝。冬志云腰上拴个笆篼,混在几个妇女中扔种子。扔了一阵,季登泽抓粪扔着说:“冬志云,你怎么扔的?”
冬志云道:“就这么扔的,怎么啦?”
季登泽指着窝说:“你都扔在旁边了,窝里才两三粒。”
冬志云道:“一窝只留两根苗,扔那么多干啥?”
季登泽道:“大多出不齐,就算出齐了,只留两根最壮的,其余的匀掉。”
冬志云道:“晓得了。”又继续扔,有些滚到一边,季登泽用脚尖指着旁边的玉米说:“怎么滚到这里来了?”
冬志云捡起来扔,又滚到一边,季登梅笑道:“它还要跑。”冬志云一脚踢进窝里。
余企仁、迟更立在挖窝,季登林挎个大撮箕抓粪,左一把右一把准确地把粪扔进有种子的窝里,远远近近,挥洒自如。走至迟更立跟前,问:“敢不敢抓粪?”
迟更立放下锄头道:“你敢我为什么不敢?”从季登林手里接过撮箕,挂在颈上,双手朝窝里扔。扔完后到附近粪堆装满,说:“抓粪不弯腰杆,我们换了。”
商嫂与几个老人盖窝,远远落在后面,季登泽道:“余企仁,你去盖窝。”
余企仁提着锄头走上去,很快就盖了一大片,季登泽走过去,看了一阵,说:“余企仁,你盖的玉米还在晒太阳。”余企仁回头一看,果然好多都没盖严,有些玉米露在外面,因道:“明明是盖好,的怎么又跑出来了?”只得回去重盖一遍。几个妇女笑道:“这农活也不好学啊。”余企仁道:“小娃儿也会做,我不过没注意到。”说着继续抅土盖窝。商嫂笑道:“你看你盖的都是‘猫盖屡’,露在外面的会被鸟吃掉。”余企仁点头道:“晓得了,我尽力盖好。”把自己盖的窝再检查一遍,把没盖严的盖严。
中午,正好到了院子附近,便各自回家吃饭。余企仁从磨房进来,见邰兴文带着孩子做游戏,说道:“怪不得孩子听你的,原来带学生做他们喜欢的游戏。”
邰兴文道:“我读小学低年级时就喜欢做游戏,山里的孩子,放了学,不是放牛就是割草。我让一二年级的学生分别排练节目,本来是让他们对感兴趣,谁知他们高兴得很。”余企仁道:“学生的节目,天真可爱,弄一个好节目,五一去亮相,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邰兴文道:“我正有这个想法,你看,一年级的节目,我们在小学时看过多遍,二年级的节目王二小放牛,还少个独唱歌手。”
余企仁道:“记得读小学时,老师给我们讲这故事,大家都听得入神,教唱歌时大家都唱得起劲。你的学生那么聪明,找几个小演员不是难事。”
邰兴文道:“下星期找校长看看,如果要得,就排练习。看他们兴致逢勃,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下课时间到了,余企仁便去煮饭,因问:“那些学生回不回去吃饭?”
“本队的才回去,远点的带着干粮。”说着一同走回中院,邰兴文笑道,“只顾和你说话,忘了烧开水,我每天给他们烧开水,下馍吃。”
厨房里有两个锅灶,一个煮饭一个烧水,进来两个大点的孩子,说:“邰老师,我们帮你提水。”提了桶出了,不一会儿,合力提了水进来,放在灶边。一个小女孩在灶边看火,和其他孩子说笑。邰兴文炒熟菜,待饭煮,小女孩便把蒸馍放进灶里烤。邰兴文叫他们吃饭,他们都说:“我们带得有,老师自己吃。”想喝水的孩子就倒开水。
晚上,月光如银,洒满院子。迟更立、冬志云与申宇仁、季万武站在门口吹牛,余企仁到邰兴文屋里找书看。见他从床上拿起一支笛子,贴上笛蒙,这才注意到床上还有几支。他将笛子横在嘴边,轻轻吹起,冬志云跟着唱道:“面对着淡淡的月光,我在想念你心上的人。只见月儿挂窗外,不见心上的人儿来……”迟更立也跟着唱起来,歌声随风,在静夜中飘得很远很远。
吹完一曲,邰兴文把笛递给余企仁,说:“你也来一曲?”余企接了笛子说:“我只是吹得响。”便放在嘴边吹起航标兵之歌,冬志云合着拍继续唱道:
最新指示下达了,马上就要离开家乡,我们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衰老的爹娘你切莫悲伤;
有一位漂亮的好姑娘,我把她深深的爱上,可是她那高傲的身影,使我感到失望和悲伤……
余企仁吹着,脑中浮现出花馨君的容颜,她回头一笑,缉人魂魄,她那高傲的神韵,令人望而止步;她那不凡的品质,飘飘欲仙的身材,当真可望不可及,不觉泪湿眼眶,怕被看到忙告辞出来。
一夜和风细雨,又是柳暗花明,房前屋后,绿肥红瘦,青翠满目。春耕期早出晚归,才刚告一段落,公社喇叭响起,通知广大社员,务必抓紧时间,修好各自的渠段,保证“五一”发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