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玉米苗,齐刷刷地朝上长,几场雨水,转眼齐人肩高,地势好的地方高过人头。公社广播发出通知:“抓紧时间,薅完二道草。”薅二道草是农活中最累的劳动,要敲锣打鼓,还要唱,催别人拼命地薅,谁要是慢了,就在谁旁边,又敲又唱,直到追上大部队。
这天早饭后正准备出工,季开华拿个本子,递给余企仁,说:“帮我抄一遍。”
余企仁坐在门槛上,翻开本子,见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手抄本,想起他的妹季开芳也会写,因问:“咋不叫你妹帮你抄?”
季开华道:“他才不给我抄呢。她说她的作业都做不完,还要帮着做家务事,推三阻四的。”
余企仁看了一会儿,说:“照着本了唱,何必抄呢?”
季开华道:“我到另一个生产队借的,他们也要,我说三天内定还,才借给我的。”
余企仁看着本子说:“每行都是七字,中间杂了些十字一句的,怎么唱?”
“每唱一段,中间都要来些十字歌,是这样唱的。”季开华走到余企仁身边,照着本子唱道,“祝英台、在绣楼、哀哀痛哭,低着头、流泪眼、实在伤心,”双手拍了一下,口里“当”的一声,表示敲锣打鼓,又接着往下唱。
余企仁点头道:“唱得不错,好久要?”季开华道:“越快越好。”余企仁道:“好,等我中午回来,饭都不吃给你抄。”季开华道:“中午我给你带几个蒸馍来。”余企仁道:“你等着要,吃不吃饭都没关系,中午抄不完,晚上又接着抄,我一定用最快的速度给你抄完。”季开华道:“你要抄工整点,让我认得。”余企仁道:“那自然。”季开华转身欲走,问:“今天在观音庙出工,你去不去?”余企仁道:“那么近。自然要去。”
待季开华走后,余企仁翻开本子,虽然故事内容谁都知道,再次看来,依然催人泪下,心想:“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混时间,又混饭吃。”又想,“这几年翻来倒去都是那几部样板戏,群众早听腻了,想听、想看一些其他作品,难怪群众对样板戏以外的东西都感兴趣。”
薅二道草开始了,因要敲锣打鼓,又叫“锣鼓草”。中午吃大锅饭,安排了几个妇女烧水做饭。因是吃集体的粮食,能省下自己的粮,能出工的全出动了,放眼望去,人特别多。
薅草从最底下朝上薅,季万祥敲着锣,季万成打着鼓,人们散开薅起来。季万祥唱道:“太阳出来万丈高,我见关羽舞大刀,我问关羽何处去,洛阳城下等曹操。”锣鼓打过来,又敲过去。余企仁穿了件背心,故意找了个最边的位置,如薅不赢,就薅上一路朝上跑。随意看去,只见人潮在玉米林里滚动,扬起阵阵灰尘,锣鼓在耳边响,听不清唱的什么。太阳烘烤,玉米叶在脸上、胳膊上划出几条血口子,汗水沁在血口上,火烧火燎的痛。听到身边的喘息声,见是季开芳跟着薅上来,因问:“你怎没去上学?”季开芳抹汗道:“学校放农忙假。”
后面的薅上来,锣鼓响到这边,余企仁忙朝上薅,季开芳也眼着。爬上一道坎,猛薅一阵,又把大队甩在后面,才起身抹掉汗水,朝后弯弯腰,说:“你们还有农忙假,我怎么没听说过?”季开芳道:“你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你累不累?”余企仁笑道:“你都不累,我累什么?”季开芳抹去额头粘住发丝的汗水,红通通的脸上带着微笑,瞥见那边低处的已薅到前面,锣鼓又响到跟前,忙咬牙,薅上两路朝前冲,余企仁也使劲地薅。刚才领先时薅了三至四路,现在追兵紧,就薅两路,旁边的小姑娘也薅两路紧跟。后面的大军成一条横线,锄头几乎同时举起朝前伸,一起朝后拉,锣鼓一个劲地在耳边响,催动人们拼命向前。看那太阳,就像钉在那里,怎么还不到中午?就像过了好久好久。季万祥敲着锣唱道:“同志们呀,加油干呀,辛苦才有好收成啊——”季万成打着鼓,唱道:“薅草薅尽莫留根,堆在苗旁作肥追。”
余企仁感到腰酸背痛,幸好,季万祥、季万成打着锣鼓走到另一头,才伸腰喘口气,说:“哎哟,好累。”季开芳笑道:“吃不消了?下午别来。”余企仁道:“你呢,未毕你不累?”季开芳道:“我们做惯了,不觉得。”余企仁道:“我看你快坚持不住了,是没学校安逸。”季开芳道:“我看你才要累倒了。”忽听人喊:“这块地薅完吃饭!”
人们鼓起余勇,加快节奏,在锣鼓催促下,人潮终于涌到尽头,才松口气,薅草已到大路边,顺路而上便到下院吃饭。
饭后休息一会儿,日已西斜,接着上午的坡地朝上薅,现在打锣鼓的是季开华与秦禹正,季开华拿着本子照着唱,转眼太阳依山,天便暗下来。趁着凉爽,大家猛薅一阵,一弯新月已挂在天上。
收工回来,余企仁点亮灯,觉得周身酸痛,全身像散了架,再不想动,便歪在床上,看着灯,又看看自己的影子,双手合拢,对着灯,让手影在蚊帐上,变幻各种形状。
季登林端着碗吃着进来,看到余企仁举着手比划,问道:“你在干啥?”
余企仁起身坐在床边,说:“我在享受‘对影成三人’的乐趣。”心有所感,又说,“我对灯比划,忽有感悟,待我写出来,你替我参考参考。”从枕头底下拿出本子,找到笔,写道:
孤灯照孤人,劳累方才归,独卧床上不想起,谁与吾作炊?
屋外蟋声紧,室内空黑阴,连灯对影三人乐,川北旧山村。
季登林看了说:“不过是套用李白的‘举杯邀明月’的诗句。”看看灶头那边,问:“你怎么没煮饭?”
余企仁道:“还是你安逸,回来就吃。”季登林道:“我妈早煮好了凉着。”
余企仁道:“我看人家全出动了。”
季登林道:“他们人多,或没猪没牛。我们猪牛都有,我妈只好在家。”
余企仁道:“回到家里,总觉得孤单寂寞,又累又饿,还得打柴推磨,难怪迟更立他们情愿在外面混。”
季登林道:“你们那是暂时的,古人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总会有出息的。”
余企仁道:“那是说给别人听的,当不得真。他们两个精灵,要薅二道草就溜了。”
“你怎么不溜?”
“我朝哪里溜?回去也是一无所有,一切都得花钱买,我老爸死了,再没经济来源,回去吃什么?”
季登林道:“就在这里安家算了,你看得起哪个,我去给你说。”
余企仁道:“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哪里敢想安家?算了,我得煮饭了。”说罢下床。季登林忙说道:“你等一下,我看我们有没有多的饭。”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端来一大碗洋芋酸菜煮玉米糁糁饭,问:“够不够?”余企仁双手接了说:“够了,谢谢。”
次日清早,太阳还没出山冒头,锣鼓又丁丁冬冬地响起来,人们扛着锄头,跟着响声朝山下走。余企仁走到地头,季登林招呼道:“还朝哪里走?”余企仁便立在那里,商嫂、季万成等陆续走来,站在旁边说闲话。这里的玉米林齐肩高,青攸攸的无边无际。申宇仁、季登厚敲打着锣鼓走来,申宇仁挪块干净平整的石块,坐在上面,吸着烟说:“喂,要吸烟的搞快点,薅起草来就没时间吸了。”几个爱吸烟的说:“我们都吸够了,你要吸就搞快点。”商嫂对季登林说:“他们两个才是一对活宝,总要争个输赢。”季登林道:“活宝才好,看他们怎么表演。”
锣鼓响起来,社员们散开,拿起锄头就薅。农民薅了五六路,余企仁薅两路才跟得上,稍慢一点,就被两边的商嫂、季登林代劳了,虽不觉得累,玉米叶子在脸上划割,很不舒服。锣鼓在耳边响,薅草的人齐刷刷地朝上冲,想在太阳出山前多薅一点。
太阳终于露脸了,两个敲锣打鼓的敞开衣,露着胸。季登厚唱道:“乡亲们,朋友们,薅草季节又来临,拿起锄头使劲薅,秋来粮食产量高。”丁丁丁,冬冬冬,申宇仁唱道:“举锄薅草要锄根,免得以后草又青。”敲打着锣鼓走到高处,看哪边落后就朝哪边走。
余企仁直起腰用眼一扫,只见人们成散兵线形,如同战士听到冲锋号,争先向前。自己被夹在中间,想不进都不行,汗水从脸上,臂上往下滴,汗迷双眼,随手抹去,拼命朝前。
季登厚说:“我们两个来唱一段三国,你懂不懂三国?”申宇仁心里思忖:“他欺我不懂历史,想用历史来压我,哼!休想,我跟他死缠混说。”于是说道:“随便唱什么,奉陪到底。”
他登厚心想:“他对历史一窍不通,今天定叫他出洋相。”人们听他们对话,知他们要开仗了,都仔细听。
二人打着锣鼓走过来又走过去,季登厚唱道:“说三国,道三国,说起三国你可晓得?北边曹操称魏国,江东孙权东吴国,刘备称帝在西蜀,依然叫做大汉国。先主征战东西走,三顾茅庐鱼水得,草船借箭好计谋,一夜大火操败北,从此三国成鼎足,年年征战未停歇。”敲打一阵锣鼓,走了几个来回,申宇仁唱道:“说三国,道三国,说起三国我晓得,公社北坡肖仁国,大路西口田柱国,琴书江水浪滔滔,南岸巫家坡上巫基国,不是三国是几国?我们先说田柱国,支书干得好出色,学习大寨呱呱叫,剃光山头种小麦,接连几次连天雨,一颗种子也没得。”敲打一阵锣鼓,走了几个来回,季登厚唱道:“说你不懂你偏装懂,信口开河尽胡说,三国本是历史事,三岁孩儿都晓得,我再唱来你仔细听,让你小子长见识。”敲打锣鼓走到落后的地方,唱道:“孔明出道孟德惊,火烧博望初见功,冀德桥头雷霆怒,吼退曹兵百万雄;你可知道关云长,千里单骑传古今,水淹七军成佳话,堪叹麦城留忠魂。劝你多看历史书,别打胡乱说逗人乐。”
敲打锣鼓催得后面的人追上来,又站到高处,申宇仁唱道:“我们今天说三国,管他是古还是今。如今再说巫基国,接个婆娘高半截,娃儿生了一大堆,半身瘫痪无起色……”季登厚使劲敲打铜锣打断他的话,说:“哪个跟你说鸡毛蒜皮的事?说正经的。”敲打一阵后唱道:“长板坡前子龙勇,七进七出鬼神愁,一条长枪敌丧胆,剑光闪外飞头颅。”边唱边想:“看他怎么编。”
敲打锣鼓走了几个来回,二人站在一块凸起的岩上,申宇仁唱道:“还有那个田柱国,身强力壮好了得,一次能背二百五,行走担山又赶月,那年修桥缺立柱,扛来大树任横斜。不怕你三国故事多,我的三国能说到黑。”
季登厚气得把锣一扔,骂道:“跟你说历史,简直是对牛弹琴。”申宇仁笑道:“你还是说不赢我。”弯腰捡起锣,递给他。季登厚道:“跟你唱命都要少活两年。”
秦禹犨喊道:“大家歇一会儿,要做啥的搞快点,把这块地薅完吃饭。”
树荫下,季登林对季登厚道:“看来你今天要输了。”季登厚道:“没见过这种死缠烂打的人。”余企仁道:“你又何必跟他斗嘴?你那一套对他毫无作用,相反,你被他牵着鼻子走。我看你唱你的,他唱他的,不是很好么?”
锣鼓再次响起来,太阳偏过头顶,终于薅完了这块坡地。
今天的午饭在上院季万成家,几个妇女忙进忙出。午饭装在几支桶里放在房檐下,两个大筲箕放着碗筷,薅草回来的人拿起碗就舀。余企仁拿起碗舀满一碗,找个树荫蹲着。看这午餐,是玉米糁糁煮面条,混着洋芋酸菜,吃着清香可口。其他的人,有的蹲在房坎上,有的在院外荫凉处,边吃边聊,吃完再舀,吃饱为止。饭后总要休息一阵,太阳已向西倾斜,锣鼓把人们引向另一块坡地,季开华与秦禹正联合唱“母子落难十八载,黄登篡位十八春。”
太阳转眼落到山后,因要把这块地薅完才收工,中途也不休息,一鼓作气薅完。
余企仁脚粑手软,提着草锄,顺路而下。上院季万松屋后,横出两间瓦房,有人招呼道:“余企仁,过来坐坐。”
余企仁见一人坐在躺椅上,身材瘦长,穿件圆领短袖白汗衫,前额半秃,看去有三四十岁,知他是下放回来的竺建勋,便走过去,笑道:“你好啊,回来就歇凉。”坐到旁边的小竹椅上,一条脚搭在另一条腿上攸闲地甩着,说:“这里真凉快。”他的女儿竺玉凤端了茶出来,说:“喝茶。”余企仁见竺玉凤白净苗条,因说:“好久没看到你了,又长高了。”
竺建勋道:“她在向前公社读初中,昨天回来拿粮。”
余企仁道:“上次看到她还戴着红领巾,转眼就戴团徽了,时间过得真快。”
竺建勋道:“人生就是这样,转眼就老了。——老弟,在农村吃得消吗?”
余企仁道:“就算是劳改吧。”竺建勋的妻季万秀走来,说:“快去吃饭,中午的大锅饭还剩得有。”余企仁忙到季万成家里,果见还有半锅饭,家在上院的人正在舀。季万成递来个大斗碗,余企仁满满装了一碗,季妻道:“这里有泡菜。”
余企仁坐在灶边,就着泡菜吃了,见锅里还有,又舀了些。吃饱了,再到竺建勋那儿闲聊。
竺建勋博古通今,又懂诗词,因问:“你那么大的学问,怎么在这里当农民?”
竺建勋笑道:“什么‘那么大的学问’,不过多读了两本书而已。”
余企仁道:“现在庄稼都快种到山顶,到山顶砍柴,柴都没几根,再等几年,要到山顶种粮了。”竺建勋道:“树砍光了保不住水土,申宇仁唱的‘剃光山头种小麦’,下几场雨,土都冲没了。我给你提个建议:给报社写封信,说出你的看法,不能再乱砍乱伐了。”
余企仁摆手道:“我不会写什么文章,也不知怎么写。”
竺建勋道:“不要说什么套话,开门见山就说乱砍乱伐的坏处。”
余企仁道:“我人微言轻,别人是不会听的。”竺建勋道:“你是知青,说的比我管用,我是不能乱说的。”
余企仁笑道:“你又不是管制份子,怎么不能说?”
竺建勋道:“你真不知道?我在林业局工作时,看到森林砍光了,水土大量流失,就向领导提过,这样砍下去会破坏生态平衡,就这几句话,说我攻击农业学大寨,对现实不满,扣了顶‘右派’的帽子下放回来,唉——”摇摇头。
余企仁道:“看不出这几句话有什么不对,事实本来就是这样,不但我晓得这样砍下去要不得,就是广大农民也晓得啊。”
竺建勋道:“上面只晓得乱说一气。你看拦河造田,上面随口一句话,就动用了数万个劳力,结果怎样?白忙一场;农业学大寨是学他们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这本来是值得提倡的,可现在变味了,森林砍光了,野生动物也没了。记得我小时候,屋后就是森林,常有野兽出没,现在好多年没见过野兽的踪影。”
余企仁心想:“这种歪风真该制止,可大势所向,又有何法?”便说:“好,我今晚回去就写。“说罢起身,摸黑回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