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天空没一丝云彩,太阳还没露面,热浪已烘烤大地。今天要到坡的另一面去薅半天草,回来自己做饭,因煤油已尽,盐也没了,不如赶场去。
已近中午,赶场的人正多,因要买盐,便走进供销社。听面有人吵架,挤进去看是梅德广在那里叫骂,他穿件背心,一手拿了个瓶子,另一手中捏着张盖有公章的条子,说:“你们大家看看,这证明是假的?我修路闪了腰,要泡药酒,难道这张证明当不了酒票?冷蓬元,你卖不卖?”
冷蓬元穿件衬衣,满脸胡桩,眼里闪着精明的眼光,他说:“不信你就看嘛,这桶里有没有酒。”
梅德广道:“你这名堂只能哄鬼,敢不敢让我进去找?”说着朝柜台里走,冷蓬元把他扯出来,说:“这屋不能乱进。”
“我偏要进去,又怎样?”硬欲进去。冷逢元拼命把他朝外推,墙边的桶儿瓶儿倒了一地。冷逢元道:“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了。”
“你喊,你喊啊,——大家评评理,老子拿钱,拿证明打酒,他看人说话,那些人当真是你的舅子老表,东西给他留着?”推开冷逢元,走到墙角,揭开坛盖,朝里望了一眼,说:“这是啥?有酒为啥不卖?”
冷逢元道:“这是一个大队专业队的,他们早给了钱和酒票。”
“放屁,”梅德广道,“你明明想给你的舅子婊子留着。”递上瓶子,“打不打?”
“真是别人给了钱的。”
“老子一样给你钱。”梅德广把钱朝桌上一放。
旁人劝道:“冷逢元,人家是知青,你就给他打一斤嘛。”
谁知这家伙说什么也不打,梅德广找来提子,准备自己舀,冷逢元一把夺过,拉扯中都受了些伤。早有人到公社报告了,因路书记外出开会,几人拥着苏攸琴进来,一见梅德广,笑嘻嘻地说:“这不是梅德广同志么?为啥闹啊?”
梅德广指着冷逢元道:“这虾子卖东西看人说话,人家买东西就有,我买就没有,好像我是白要他的。”冷逢元道:“人家早给了钱的,上次进的酒卖完了,我拿什么给他?如有,早给他了。”
“哦——”苏攸琴道,“这位梅德广同志在工地受了伤,医院开的药要酒泡,所以公社给他出了证明。——你看这样行不行,把你的酒暂时分一斤给他。区里来了电话,今天有一船货来,可能等不了多久就要到了,内有几大桶酒,原来是考虑到薅二道草累,比平时多调了几百斤,现在以治病为主,你说呢?”
冷逢元道:“既然苏老师这么说,我就分一斤给他。”
梅德广接过酒,出门对苏攸琴说:“我一身都是伤,这点酒不够。”
苏攸琴道:“你再到医院开张证明,我给你盖章。”
梅德广走进饭馆,买了些卤内,煮花生,坐了下酒,苍蝇到外乱飞,挥之不尽也无可奈何。见余企仁进来,招呼道:“来喝。”余企仁推说不喝,梅德广道:“看不起嗦?”余企仁只得陪他喝了一口,取来筷子拈起一片肉放在嘴里,听他说道:“这些豁皮都是看人说话,今天打酒,明明看到他把酒卖给别人,我去就没了,实在太可恶了。见当官的来了,摇头摆尾,那舔肥的样子,我见了就想发吐,——呸!”
余企仁道:“这二年就是这样,不摇头摆尾,怎么爬得上去?你我两个,不会吹牛拍马屁,自然只好陷在这深山老岭。”
梅德广叹口气说:“想起小时候何等快活,河里抓鱼,树上捉蝉,做梦都没想到要到这里来当农民。”
余企仁想起小时候和他家相隔不远,隔了一排平房,一同滚铁环,抽陀螺,便说:“童年是那样无忧无虑,那么淘气,青春本来是浪漫的,本应在学校度过。唉,不说了,再说就说你对现实不满。”
梅德广道:“现实本来就是这样。”端酒喝了一大口,递给余企仁,余企仁喝了放下碗,听他说:“想起我们小时候打弹子,赢纸三角,我差不多全输给你了,放风筝,我做的飞不起来,你做的飞得好高。”
余企仁笑道:“那时候你比我高大,还常欺负我呢。童年的时光,不管是好是坏,都值得回味。那次我们在河边捉癞蛤蟆才笑人,我捉出一个好大的,想用绳子拴着,却让它跑了,后来又去捉,窜出一条蛇来,吓我一跳,你捉住蛇像绳子一样玩。”
梅德广道:“后来我把蛇带到教室,吓得女生远远躲着,记得班主任家访,告诉了我爸,我爸差点揍我一顿。那时我们好像在新二村小学读二年级吧?”
余企仁点头道:“是啊。记得教室的墙边烂了个口,我放学就从洞口钻出去。”
梅德广道:“童年的时光,再也不会复反了。”他敲着桌面,用“松花江”的曲调唱道:“我的家在天府锦江边上,那里有大街小巷,还有那一望无际的稻谷麦浪,一二八,一二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余企仁道:“六九年一月二十八日,是我们离开锦城的日子,从此命运两重天。”端酒喝了放在梅德广跟前,自己嚼着花生米。想起童年的时光,知青的悲凉,热泪欲夺眶而出,忙擦掉。修智富走来拿起酒碗一口喝了,又拿起酒瓶朝里倒,一屁股坐在旁边凳上,拈起花主米下酒。
梅德广问:“还有没有炸药,去炸些鱼来吃。”修智富道:“炸药早用完了。”梅德广听了说:“我还有,要用时来拿。”
忽见一群人打打闹闹进入公社大门,余企仁道:“我去看看热闹。”便到隔壁公社,见一粗壮的年轻人,穿一背心,方脸平头,扯着一个穿衬衣的青年,进到一屋里,向里面的冷利华、苏攸琴道:“巫基安拐走了我的婆娘。——巫基安,你把我的婆娘藏在哪里?快交出来,不然,老子要打你。”
巫基安身体略瘦,脸刮得精光,头发整齐,他伸出脸道:“打呀,快打,田柱家,你怎么不敢打?有种你就打啊!不怕你五大三粗,想在我面前扯把子,还得去操几年。”
冷利华苏攸琴忙问:“啥事?慢慢说。”
余企仁注意到苏攸琴胖了些,丰满了一些,留着短发,穿浅色夏装,胸部高高挺起。
田柱家道:“巫基安拐走了我的婆娘,他要不给我送回来,我就把他的房子车一转。”
巫基安道:“谅你没这狗胆。”
苏攸琴止住二人,说:“别吵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巫基安,你先说。”
巫基安道:“那天我和船工下货,忽见上游冲下个人,我忙跳进河里把那人救起,还有些热气,用人工呼吸救了她,送到我大哥巫基国那里,姪女给她换了衣服。她说她丈夫田柱家不是东西,天天打骂,打得她遍体鳞伤。这次为了点小事,又把她暴打一顿,她不想活了,便去跳河,幸亏被我发现,救了起来,不然,早淹死了。”
田柱家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那天是我多喝了点酒,受了闷气,失手打了她几下,她不可能去寻死。”
巫基安道:“你骂她偷人,她跟别的男人说几句话,你就拳打脚踢。喂,肖仁国,你的姪女你最清楚,你说说看。”
肖仁国衬衣扎在裤腰,满脸胡桩,他说:“你堂兄田柱国把你说得太完美了,没想到你是这德行。我姪女肖晓娟本来就像杜鹃一样叽叽喳喳,爱和别人说笑,你接她时我就和你说过她喜欢热闹,你整天把她关在屋里,她受得了吗?跟别人说几句笑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到别处看看,哪个婆娘媳妇不和别的男人说笑?你既看不惯,可以好合好散,为什么要把她朝死里整?”
巫基安道:“我把她带回生产队,社员都看见了,说我做了件好事。她现在和我大姪女住在一起,她说不想回去了。”
苏攸琴对田柱家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国法律规定,要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你逼得老婆跳河,幸有人救,不然逼出人命,是要坐牢的。”
田柱家道:“是我不对,我喝醉了酒听别人胡说,我该死,我该死。”说着朝自己脸上“啪啪”打了几下,旁人忍不住想笑。苏攸琴道:“你老婆愿不愿意回去得看她自己,法律是保护婚姻自由的。”
田柱家向巫基安点头哈腰地说:“巫老兄,对不起,谢谢你救了我老婆。”
巫基安转向一边,仰头“哼”了一声。田柱家道:“我一会儿跟你去把我老婆接回来,我请你喝酒。”巫基安一甩手,头也不回朝外走,田柱家不安地搓着双手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围观者也渐渐散去。
余企仁独自朝申季坡走,好久没下过雨,玉米叶干得卷成筒。大沟凉爽,顺小溪而上,一路多树,边走边歇,行至下院,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中年妇女坐在西侧房檐下剁猪草,望那太阳,还斜在天上,白岩山头,已是灰雾蒙蒙。心想:“不如去坐一会儿,等太阳落山再走。”便走去招呼道:“季大娘,剁了那么大一堆,也该歇一会儿了。”
季大娘道:“小余,真是稀客,——赶场去啦?”从身边拉出一根板凳说,“坐一会儿。”起身进屋,端出一杯水。余企仁接过,看这茶绿攸攸的,是农村常见的自制茶,便慢慢喝着,问:“怎没去薅二道草?”
季大娘道:“今天薅二道草回来吃饭,我留在家里煮饭喂猪。”
余企仁道:“正是,家里本来就得有人煮饭。你看我,薅累了回来还得自己煮,也懒得去。——前两天还是集体煮饭,今天怎么不煮了?”
季大娘道:“我们听季万品说,秦支书向公社反映,薅二道草吃大锅饭,吃的是战咯储备粮,占了国家集体的便宜,从今天开始不煮大锅饭了。”
余企仁道:“薅二道草那么累,要吃那么多,社员的粮食本来就不够,现在薅二道草吃自己的,只怕薅起来也不卖力。”
“谁说不是呢?”季大娘道,“今天半天才薅了那么一点点,妇女都在家做饭,少了差不多一半人,以往半天活,今天只怕一天都做不完。”
余企仁道:“薅草强度那么大,就那么一点工分,集体管饭并不过分。”听到雷声,抬头一看,白岩早被黑云遮住,那里乱云翻滚,闪电从太空直劈而下,乱云下方,白花花一片,因说:“白岩那儿下暴雨了。”看这院子,房坎高出地面约一米,院中泥土长了一层青苔,踩满脚印。这里是小青瓦木板墙房屋,自己正好坐在堂屋门边,两边立柱刻的对联是:少年应努力,勤奋展鸿图;荣华虚富贵,人生在世要立功。
看了对联,再看其他房间,此院显得古朴,想此院多少年前,建房的房主定是个人,此联胜过当今空头口号多矣。
白岩下的黑云,正在朝头顶移动,已感到水气带来的凉意,西边的太阳,还火辣辣地照射着。余企仁起身道:“看来这场大雨要下过来,我回去了。”起身朝上走,行至自留地边,见地里荒草凄凄,和自己栽的玉米试比高,地边的柿树,遮了地里一半的阳光,农民说树根和庄稼抢营养,得把它砍掉,不如趁此时凉快,来薅草砍树,快步回去拿锄头。忽听人喊,原来是邰兴文,他穿件灰色短袖翻领衫,站在教室前,便立住问:“啥事?”邰兴文道:“我有个学生突然闹肚子痛,待会儿我要送他到坡那边去,这几个大沟那边的孩子,过沟危险,你看白岩。”抬手一指。余企仁看那里正下暴雨,黑云下,雷鸣电闪,白茫茫地遮住一切,隐约看得见沟里的激流冲泻而下。邰兴文道:“山洪冲下来,过沟危险。”
余企仁道:“我晓得你的意思,怕孩子过沟不安全,你又分不开身。好吧,反正我没事,帮你把孩子送过沟。”指指一个小女孩说:“她是平顶坡申宇苹的幺妹子,我把她送到家吧,顺便到辛传河那里耍一会儿。”
邰兴文道:“我代表学生谢谢你了。申宇菊,你跟余老师走吧。”
申宇菊鞠躬道:“谢谢邰老师,谢谢余老师。”
余企仁想:“我代了一天课,叫我一声老师我也担当得起。”便说:“等一下,我回去放了锄头再走。”
这一路五个孩子,顺路而下,至大沟边,果见沟里浊浪翻滚,再看天空,太阳已被雾气遮住,山上的雨还下得大,黑云边沿的雨斜漂过来,黑云中心呈灰黑色。余企仁见沟里的水虽不很深,却很湍急,忙说道:“你们站着别动,让我先试试。”挽高裤脚。平时这里的水淹齐脚背,水面几块石头便是桥,现在走到最深处,水淹至膝盖,冲得站不稳,心想:“这里对孩子最危险。”走过来说:“我背你们过去。”大些的孩子说:“我们不怕,自己踩过去。”余企仁不放心:我既带他们,就得让他们安全过去。便说:“你们等一下。”背申宇菊过去,让她等着。孩子们已开始涉水了,余企仁便站在最深处的下游,让他们有安全感。水淹至孩子们的大腿,有些的挽起的裤脚已湿了,被激流冲得站不稳,便双手撑住他们,直到他们全部过去。看沟的下游,十几米外,便是个陡壁,平时渭渭细流,今日奔腾咆哮,形成一个瀑布。
上坡的石路梯级斜陡,行至党家岩,两个院了被中间的水沟分在两边岩石上。三个孩子说:“老师再见。”分别回家。看这里的路面全是崖石,两边长满青?林,就是失足摔倒也不会滚下去。带着申宇菊与另一个孩子欲走平行横路,申宇菊道:“走山上近得多。”看那山路笔直而上,直到山顶,便依言而行。这路顺着直流的水沟或左或右,沟两边密层层的树林及乱藤,过沟处也是小块平地,看来还是很安全的,问:“好陡哦,怕不怕?”申宇菊道:“我们每天上学都走这条路,走惯了。”低头下看,路在林中,没想象的那么危险。
山顶是块平坝,难怪叫平顶坡,黄泥土上全是荒草杂树。朝右望去,斜坡起伏,树林茂盛,那斜坡蜿蜒而上直到白岩;左侧不远处山脊倾斜而下,直到下面与横路相连的小平坝;看远处豁然开朗,这里的山脉与对面的山遥遥相望,另一条山脉从北边直插过来,去县城的小路就是从那山脉下的小河迍流而上。记得上次从县城回来,从远处看这里的山是那么高大,从这里望去,河涧显得深不可测。
二小孩真是行走如飞,小路缓下,转眼看到数间住屋,两个小孩自己回去。余企仁走到辛传河门口。房门紧闭,叫之无人,听到竹林那边传来辛传河的声音,忙走过去,见辛传河拿张纸条,在农家屋前与人闲聊。余企仁拿过纸条,看上面写道:社员辛传河,下季任务蛋五斤。因说:“你也有任务,太荒唐。”申宇苹道:“这是公社送来的,不但我们有,你们知青也有。”
余企仁道:“管他什么任务,我才不管,大不了把我开除农籍。”
申宇苹道:“你们才不会开除农籍,我们可没法。”
余企仁道:“不理他,看他怎么办。”
申宇苹道:“大家都不理他,就麻烦了,弄得不好,给你扣顶走资本主义的帽子。”余企仁道:“我才不管什么主义,只晓得肚子饿了要吃饭。每天从早到黑,口粮钱都挣不够,更别说油盐酱醋,难道叫我去偷?”
辛传河笑道:“只要偷得到,也是本事。”
余企仁看看天空,雨过天青,霞光万道。因说:“天色不早,我得回去了。”忽见小女孩的妈妈走过来,说:“谢谢你把孩子送回来,就在这儿吃晚饭。”辛传河也忙说:“既然来了,就住一晚上走。”余企仁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晚,喇叭响了,放了一阵音乐,有人讲话,仔细一听,原来是季万祥的声音,他说:“根据团结互相的协议,我们决定:应平顶坡生产队的请求,申季坡生产队的社员明天到平顶坡薅二道草,请大家做好准备。”余企仁道:“我们来薅草,总得管饭,明天又可混顿饭了。”
平顶坡生产队的劳动地点在坡面朝东的半山腰,太阳早早升在空中,不遗余力散发着光和热。申季坡的社员到了,余企仁拿着辛传河的锄头,故意从队长、记分员身边走过,好让他们看到自己来了。还没开工,就开始流汗。天上没一丝云,地面没一丝风,只感到太阳火辣辣地烤在身上。催命的锣鼓响了,两付锣鼓丁丁冬冬地敲着,好像在比赛,谁也不甘落后,看薅草的人,大多穿着衬衣,戴着草帽,余企仁想:“我怎么没想到载草帽,下午一定要戴。”他机械地跟着,忘了时间,任太阳烘烤,只觉口渴。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忙跑到吃饭的地方,端起一碗水就喝,觉得心里有火在燃烧,喝了大碗水很快又变成汗流出来。稀饭馒头早准备好,喝足歇够后,方开始吃饭。
下午凉爽,一鼓作气,薅完那片坡地,太阳的余辉把西边天空染成金黄色,余企仁和申季坡的农民一起收工回生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