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余企仁躺在床上,觉得浑身无力,又觉鼻塞头痛,想是感冒了。听外面雀儿叽喳,挣扎着爬起来,热了昨日的剩饭,知常明亮一大早就走了。迟、冬二人扛着锄头和农民一起出工。这段时间出工都是挖盖头,不是很累,路也不远,便提着锄头出去,和几个农民站在上下两个坡地之间的直壁下挖壁上的杂草,从脚下往上挖,太高的地方就踩在凸起的地方挖。农民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地挖着,转眼天就黑了,几天一闪就过。五天一场,赶场已成知青的天然假日。冬、迟二人吃了早饭就朝街上走,今天挖的地方太高,余企仁不想去,却煤油也快完了,便也上街。迟冬二人早坐在茶馆里,就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却见费永禄说:“简直是爆炸性新闻,我也是才听到的,有人议论你们公社路书记与女知青有不正当关系。有个农民找书记,推门进去,见路书记抱着苏攸琴正干风流事,撞个正着。苏攸琴见有人进来,披头散发地跑了。”
迟更立问:“这是真的?”
“怎么不真?只怕这事好多人都晓得了。”常明亮走进来说。
冬志云站起来说:“太不像话,我们都不够用,他还要来抢一股,走,抖他。”
付松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大家面前,像个大干部似的举手招呼引起众人的注意,打着十足的官啌说:“各们知青朋友,各们乡亲们,我们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到这里来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有的干部不按**的教导办,破坏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战略部署,引起了我们知识青年和广大贫下中农极度不满,我们要找他算账,把他揪出来示众。”知青们跟着吼道:“走,把他抓起来!”
一群知青和看热闹的农民涌进路书记的办公室,踢开门,里面空无一人,愤怒的知青把书报扔了一地,桌上的温水瓶也不知被谁顺手拿走。
常明亮道:“听说他跑回去了,我们到他家去找他。费永禄,你带路。”
“走啊!”五六个知青跟着费永禄出去,转眼人去楼空。
余企仁随后进去,见遍地书报,便坐在椅上,捡起书来慢慢翻,全是马列著作《**选集》,对书不感兴趣,将报纸收拢选感兴趣的慢慢翻看。看了一阵,拉开抽屉,里面有本厚厚的小书,拿出一看,大喜,原来是一本想买却买不着的《新华字典》,忙和报纸裹在一起,准备回去。才至茶馆路口,花馨君、全波月、游书红正和梅德广、蓝云天、屈江议论路书记。见余企仁夹着报纸,花馨君笑问:“你又偷了一包什么?”
余企仁拍了白腋下的报纸,说:“好久没看报了,捡些回去看。”
梅德广道:“你怎么不跟他们去捉奸?”
余企仁道:“我去干吗?我还以为你要去打抱不平,原来在一边看热闹。”
蓝云天笑道:“他去捉奸?看他骨瘦如柴,只怕被奸夫打得爬不起来。”
花馨君道:“你别踏削人家,他可比你精多了。”
屈江道:“人家是两厢情愿,何必去拆散人家?”
游书红道:“你怎知人家是两厢情愿?你作的媒?”
全波月道:“这么一闹,不知苏攸琴怎样了,我们去安慰她一下。”花馨君道:“对,我们这就去。”
屈江等人要去,花馨君道:“我们姑娘家的事,你们最好别去。”几个姑娘又交头接耳说别的事。
辛传河走来,问:“你们没去看热闹?”
余企仁道:“热闹我们早看过了,我还以为你跟他们去了。”
屈江道:“这些人也多事,管他呢。”
梅德广道:“路书记是有妇这夫,他倚仗权势,作威作福,捉奸是要打掉这个土皇帝的嚣张气焰。”
“哦哟哟,”花馨君道,“看不出你还有侠义心肠。”却见申宇苹走来,向辛传河道:“走不走?”
花馨君笑道:“你们接婚也不通知我们一声,怕我们把你吃穷了?”申宇苹笑道:“我们山高路远,怕你们不肯来。”辛传河笑道:“我一穷二白,不好意思请你们。——我还有事,先走了。”便和申宇苹一起离去。
路上,申宇苹道:“我们队里讨论,想叫你当队长。”辛传河忙摆手道:“别开玩笑,我不是当队长的料,不行不行。”申宇苹道:“你没试过,怎知不行?再说队里社员都说秦禹犨太不像话,他那学大寨的方法在这里根本行不通,可又不敢言。他就把你们知青没法。你愿当队长,大小事不用你操心,”
辛传河笑道:“我明白了,让我去当挡箭牌,你们按自己的意思办事。”
申宇苹笑道:“看来你也不笨,队里社员都表了态:只要你肯干,一切都听你的。”
辛传河忖度:“干就干,能干出个名堂,也许不是坏事。”因说:“我只挂个名,具体怎么做,我可不管。”申宇苹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当晚,申寿昌招集平顶坡生产队的社员开会,说道:“我当了几年队长,没干出什么名堂,社员至今没过上好日子,我感到痛心。我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大家选一个有知识,敢作敢为的年轻人来当队长。”
社员议论起来,几个小伙子道:“我们选辛传河,他年轻有文化,又是平顶坡生产队的女婿,不是外人。”
立即引来一阵热烈的掌声。申寿昌道:“我们平顶坡生产队全体社员一致通过,辛传河当我们的生产队长。现在请辛传河同志讲话。”
辛传河提高嗓门,讲道:“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应该想法让大家富裕。有人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你们说草能吃么?”
众人一阵哄笑,说:“草怎能吃?那是瞎说。”
“对!”辛传河道,“社会主义要吃饭,资本主义也要吃饭,草和苗是不分阶级的。在同样大的地方,我们能养活比资本主义国家多得多的人,这就证明了我们制度的优越性。今天,我要说的是,只要有办法吃饱肚子,增加收入,这就是好办法。前几年搞的承包制证明是有效的,我们为什么不拿来用呢?”
申寿昌在旁边小声说:“那是批判了的刘邓路线,别说得太明。”
辛传河点点头,说:“事实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我们这里山高林密坡度陡,可用耕地太少。我算过账:把不宜种粮的退耕还林,种核桃、杜仲、漆树等,保护青?林,卖核桃、木耳、杜仲的奖售粮,也和种粮产量差不多,还有经济收入;我们的黄豆产量高,质量好,多种黄豆,拿到底下换大米,一斤黄豆换一斤二两米,我们的粗粮就变成了细粮,钱粮收入远远超过了毁林开荒的收入。我认为:最好把荒山承包给个人管理,除了交给生产队的,剩余的归己。”群众一片掌声。
申寿昌道:“怕别人说你搞资本主义。”
辛传河笑道:“我们瞒上不瞒下,这叫‘分工合作’,不是说‘向工人阶级学习’吗?工人各自生产不同的部件,最后组装,我们也一样,各自负责一片,最后归集体。我们还是集体耕地、下种,再分片管理,没背离社会主义的原则。”语言刚落,又响起一片掌声。有人叫道:“好,就这么办,趁热打铁,今晚就讨论怎样承包。”
会开到深夜,大体已定,众人才散会。
这天,申宇菊带回一张纸条,辛传河接来一看,原来是邀请优秀青年参加团支部青年会,定于明天下午在党家岩。心想:“党家岩不远,去看看也行。”
团支部书记是高中毕业回乡女青年,会议在她的堂屋举行。辛传河见堂屋坐满了人,余企仁也坐里面,便挨着他坐下。打量那团支书:她高挑身材,容长脸儿,头发边沿不听话地卷曲,粗短的辫稍也卷曲着。余企仁在耳边说:“她叫党世英,毕业回来半年多了。”她对每一个刚到的人点头微笑,拿本书翻着,带着几分书卷气。
看所通知的人都到齐了,她微笑一下,说:“大家都来齐了,会议现在开始,——前天我到县团委开了会,现在给大家介绍会议精神: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农村掀起翻天覆地的变化,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解放军,我国出现了崭新的面貌,特别是知识青年到农村来,给农村带来新思想,新观念,陈旧落后的农村必将在知识青年的带动下建设成为新农村……”
余企仁听不进去,到前面拿起文件看,原来是批林批孔的文章,心想:“孔了死了两千多年,还批他做什么?”只见下面“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看不懂,也不想懂,仍放回去。
党世英讲完,说:“余企仁,你读文件。”
余企仁拿起文件,毫无表情地读起来,想把这些搞不懂的东西迅速一扫而过:“在孔子虚伪的仁义道德背后藏着屠刀……,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两面派,叛徒,卖国贼**,代表着苏修的力量,也代表着资产阶级的渣滓,从阴沟里爬出了……”
余企仁觉得这篇文章好长,读了后半段忘了前半段,好不容易读完全篇,早忘了里面说的什么,头脑里只留下孔子、**字样,像完成一项重要任务,靠在桌边。
党世英叫大家发言,如何动员广大贫下中农投身到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怎样才能更好地抓革命促生产。
一阵不着边际的讨论,最后决定:在到申季坡、党家岩分岔路口的大道边,打个土墙做宣传栏,把大家的批判文章贴到上面,散会前,党世英道:“余企仁,你准备第一期专栏,需要的纸笔到我这儿来拿。”余企仁道:“我不会写毛笔字。”党世英道:“你把稿子写好叫学生带过来,我来抄。”停了一会儿,又说,“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多作宣传,散会。”余企仁跟申季坡的青年,一起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