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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迟更立对冬志云说:“我们去称几十斤粮卖了怎样?”冬志云道:“他要不称给我们呢?我们欠有粮款。”迟更立道:“那点粮款算什么,把粮款补齐,把粮全称了,拿去卖,或换成粮票,回锦城去操。”冬志云道:“我不敢和你比,你妈养得活你。”见余企仁过来,便问:“你去年的粮钱挣够没有?”余企仁道:“只欠三元,在队里累得脱了一层皮,自己劳动养不活自己,说来可悲。”迟更立道:“我差不多干了二百多天。”余企仁叹道:“一个工值两角多钱,这么便宜的劳动力哪里去找?”

冬志云道:“我看那些劳改队出来干活,大米干饭吃饱,中午还有肉,我觉得我们比劳改队还苦,连肚子都填不饱,活着真没意思。”

余企仁摇摇头,不以为意地说:“劳改队毕竟没自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犹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迟更立扁扁嘴,咂咂舌,说:“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他拿爱情、自由有什么用?”

冬志云道:“瓜娃子都晓得吃饱饭。”

余企仁点点头,愤然地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呢?什么法权,什么斗争,见他妈的鬼。”

季登林叼着一杆叶子烟走过来,迟更立拿过烟,吸了几口,说:“有劲。”冬志云也接来抽了几下,连咳几声。忽闻季母在那边喊:“季登林,回来做事。”季登林道:“喊什么,就来。”笑说,“我妈就是这德行。——你们开会说,要和我们这些地富子女划清界线,看把你们教坏了。”

迟更立嘲道:“你就当真了嗦?大家明明好好的,偏要把这群人分成你死我活的两大阵营,太滑稽可笑。”

余企仁道:“那些人吃饱了没事干,故意制造混乱,不这样如何爬得上去?只把老百姓害苦了。”

冬志云气哼哼地说:“我看秦禹犨才是我们的敌人,穿什么衣服也犯法,余企仁下棋也犯法,这狗日的才该打倒。”

季登林道:“话不能这么说,歪有歪的好处,欠粮款的补了,超生的罚了,别的队就没这么彻底。”

迟更立道:“这家伙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去年分了多少钱?”

“三十多元。”

“还不错嘛,”余企仁道,“你算我们队里分得最多的。”

季登林道:“季登厚才是最多的。我们两母子都在队里做,还有牛工,肥料加在一起,才这些,你以为靠工分挣得够吗?”

迟更立道:“这道也是,挣死工分,累死也挣不够。”

季登林道:“前几年你们还没来,工分还高些,当时两角七分。队里产值本来就不高,现在人多了,工分也多了,干部开会算工分,修路派工算工分,还有些叫不出名堂的工分,总产值不变,工分越多越不值钱。”

季母又叫,季登林笑道:“秦禹犨叫我别和知青来往,好像我把知青教坏了。我妈也是,见我跟你们说几句话,立即就叫。”说着转身回去。

冬志云道:“你也该回去了,只怕你的‘婆娘’要找别人。”

迟更立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余企仁,说:“你看如何?”

余企仁接过来细看,只见照片上的姑娘刘海齐眉,略带微笑,一对酒窝,胸前翻领露出海横衫,便说道:“好像在哪里见过。”

迟更立得意地说:“上次在街上打架,实际上就是为了她。当时常明亮想把她搞到手,那伙人不服,就打起来了。”

“哦,”余企仁恍然大悟地说,“这么说,你把她骗到手了?”

“那倒不是,”迟更立道,“上次回城,遇到她被坏人欺负,我就奋不顾身把她救了。”余企仁摇头笑道:“你那英雄救美的事只好哄小孩。”

冬志云笑道:“就是,你跟我一样,当真打起来你逃得比哪个都快。”

迟更立道:“你把我贬得比你还烂,以为大家都像你?做无谓的牺牲我不干,但救人的勇气我还有。——余企仁。去不去称粮?”

余企仁心想:“就算要称,也不和你们一起去。”便说:“我才称了没几天,还称了些新麦子,等几天再去。”

迟更立对冬志云说:“我们去称。”二人借了夹背找季万成去了。余企仁撮了些玉米,找地方推磨,才刚推完,他们已背了粮下来。

冬志云道:“我把粮卖了,跟你出去操。“迟更立道:”你那手艺,只有在山里混,出去?你的手还没动,就把你捉拿归案。”

冬志云道:“混一天算一天,哪天死,哪天了,活着受罪,不如死了干净。”忽见费永禄穿件短袖衫,挎个包走来,招呼道:“你们好啊,吃饭没有?”

迟更立道:“正准备呢。”费永禄道:“还好,赶上了晚饭。”掏出烟来散。余企仁端着玉米面盆进来,见费永禄递来烟,摆手不要。

费永禄把烟夹在手指中,划火柴道:“我的打火机没油了,这二年不吸烟才好,节约闹革命。”迟更立道:“不吸烟省钱。”冬志云咳了几声,吐口痰说:“我很想把烟戒掉,又戒不脱。”迟更立道:“你没烟还不是过了?——你那里有没有现成的粮?”冬志云苦笑道:“我在豁皮那里混了几天,今天还没想好到哪里混。”转向余企仁道:“你刚才推了磨,是不是借点来?以后推了还你。”余企仁心里暗骂:“这个混蛋,真不是个东西。”却不得不点头道:“推了一点,但不多。”想到他们“借”了永远不还,不如大方一点,说:“我也要煮饭了,一会儿我给你送过来。”转念一想:“我凭啥子要白送你?”进屋舀了一碗糁糁过来说:“够不够?”冬志云道:“够了。”余企仁进去倒进他的面盆,从他背里舀了一碗玉米说:“这算是我帮你推的。”

迟更立叫冬志云去买蛋,说煎蛋下饭。余企仁煮好饭,把用麸子换来的几砣豆豉藏起来,只在一个碗里少量留些,才刚吃过一碗饭,果见迟更立过来说:“有啥下饭的?”

余企仁挑了些豆豉在碗里,说:“就这些。”迟更立连碗端过去。

饭后无事,余企仁见农民还在吃饭,迟冬二人屋里漆黑,心想:“他们到哪里去了?”走到后院,听到申宇信屋里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心里好奇,从门缝一看,他们都在那里,推门进去,见窗边一张长桌,他们分别坐在凳上,床边。看到余企仁进来,迟更立道:“把门关紧。”费永禄坐在桌前,用铁笔在蜡纸上刻画,刻了一阵,抬头说道:“听常明亮说,没证明寸步难行,他上次回来,证明丢了,把他整惨了,这次多印几张。”拿起蜡纸对灯照了一阵,问:“有没有油墨?”申宇信道:“只有盖私章的红印泥。”

“去拿来试试。”

申宇信找出私章盒,费永禄将蜡纸蒙在白纸上,抠些印泥抹在刻字的地方,再揭起来看,都说:“跟真的完全一样。”余企仁低头去看,只见白纸上一个红圈圈公章,边沿一圈字是:冷河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中间一个红五星,下面三个较大字:公用章。费永禄用真证明和印章对比一阵,说:“河字的一勾没勾好,民字的一勾也歪了些。”

冬志云细看一阵说:“我一点也看不出破绽。”余企仁歪着头看了一阵,说:“拿到外面,哪个看得出真假?我就不信到时候哪里找张真的来对比。”

迟更立道:“说得也是,我们印它几十张,送些给农民。”费永禄果真印了几张,大家左看右看,都认为可以。

余企仁想了想,说:“以后填字,造成字压章,人家一看就晓得是假的。”

费永禄靠在椅子上,说:“我刻累了,也刻痛了,——余企仁说得对,不如写好了再印。”

迟更立道:“申宇信,把你的信笺找来。”

余企仁打量申宇信,不过十六七岁,初中毕业不久,和知青混得很熟。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信笺,一支钢笔,迟更立拿起笔,仿真证明上的笔迹龙飞凤舞地写起来,写毕,费永禄蒙上蜡纸,在落款处抹上印泥,再拿起来对比,果然真假难辨。余企仁道:“再写几张,空出姓名,年月日前也空出,印上章,要用时再补填。”

朝印泥盒中滴了点油,又印了几张,公章更清晰,申宇信道:“笔迹不一样。”余企仁道:“不妨,谁也不会注意,除非犯了法,被抓进去,才可能被发现。”

迟更立又写了几张,空出姓名、日期,说:“将就你的手,再抹几张备用。”费永禄便把那几张抹上公章。大家闲聊一阵,申宇信提说打扑克,余企仁道:“你们人够了,我要去睡了。”

次早,费永禄提议:“明天到区上赶场,去不去?”冬志云、迟更立都说:“这段时间正愁没地方找钱,去过把瘾。”见余企仁端着饭吃,冬志云道:“跟我们一起去操。”余企仁道:“我去干啥?又没你们那手艺,只怕‘枪’没抠响就炸了。”迟更立道:“对,好好挣表现,浮上水,说不定哪天就把你调走了。”冬志云坏笑道:“你浮上水,把我们显得更坏。”费永禄忙说:“各人有志,不能强求。”迟、冬二人把各自的玉米装进木桶,暂存放在申宇信那儿,把夹背还了,就朝外走。费永禄道:“余企仁,有空到我那儿去耍。”余企仁点头道:“有机会一定来。”看着他们走出去,心想:“又能安静几天了。”因油盐也没了,只能卖点玉米才能解决问题,想到还有二十多斤省粮票,便有了主意,找到季万成,说:“你上次说帮你换点粮票,有个知青回城探亲,我找他帮我换了二十斤,”说着把粮票递给他,“我用上次称的三十斤玉米换了二十一斤粮票。”

季万成道:“你把粮换了,这几天怎么过的?”

余企仁道:“我不换,也会被迟更立带来的人吃光,还不如换了,大家都没有。我称的麦子,对付了那么几天,今天才吃完,要是方便,现在去称点。”季万成道:“我现在把换粮票的粮还你,吃完了再到保管室去称。”余企仁摇手道:“这点小事何必认真?你每次给我称旺站,什么都有了,——走。”

季万成拉上门,一同到保管室,问:“称麦子还是称玉米?”余企仁忖道:“玉米能卖好价,麦子留着吃。”便说:“各称三十斤。”

余企仁把大白玉米装了一筐,放到磅秤上,见季万成正用撮箕装麦子往空箩筐里倒,说道:“我的玉米装好了,你来看一下。”季万成道:“称好了就倒进你的夹背,把秤腾出来。”余企仁知道这玉米近四十斤,便抱起来倒进夹背,和季万成一起提着麦子筐朝秤上放,秤面在三十斤的位置朝上顶着,季万成看了下秤说:“算了,倒进夹背。”余企仁这才想起缺个东西装,便说:“我下去倒了再来。”季万成道:“我把撮箕借给你,空了拿过来。”轻声说:“吃完了又来称。”将空撮箕放进夹背,再倒进麦子,已堆得很高,因说:“背得起不?要不先把麦子放在门口,一会儿再背。”余企仁道:“这点重量算什么。”背起,稳步朝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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