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敞篷车,里面装了一层钢块。他站在车前角,望着飞速后退的原野,想着心事:今生就这么混下去么?又心有不甘,自己挣钱的想法被现实彻底堵死,望着苍天叹道:“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天色渐晚,他缩成一团坐在钢块上。列车走走停停,川西的原野,又进入沉沉的夜幕中。
旁边的灯光不时闪过,余企仁起身朝外看,已是熟悉的货站地段,列车减速。他翻出车来,站在车梯最底一格,借远处的灯光看着平整的地面,面朝车头方向斜跳下,急跑几步,长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有惊无险,回到自由天地。
顺铁路而行,前面有条小河,走下河去,捧水洗了脸,身上太脏,干脆脱光走下河里洗了澡,顺便把衣服洗了拧干,搭在肩上走。虽说是夏季的夜晚,还是感到几分凉意,瞌睡袭来,见一农家后墙边堆着大量麦草,便爬草堆,靠墙躺着,将湿衣摊在旁边,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听到鸡叫牛鸣,睁眼看又是一个新的黎明。忙跳下地来,穿上未干的衬衣,沿着铁路走,到了客站路口,便折向进城的街道。
走到家门,见门锁着,问隔壁的祖姑娘:“我妈在哪儿?”
祖姑娘看着余企仁的脸,说:“你妈去你姐那儿了。听说你已回农村,怎么又回来了?”
余企仁觉得脸上很脏,随意抹了一下,说:“我昨天和同学耍了一天,晚上在那儿住了一夜。”
祖姑娘笑道:“是女同学吧?”
余企仁脸一红,说:“我从不和女孩子玩。”伸手进门缝,摸到门后挂着的钥匙,推开门,往床上一躺,想道:“还得到姐那儿去一趟,把该给农民买的东西买齐。”
起身煮了碗面,又上街去,农民要的染料、酒曲子大商店没有,最终在一个老太婆守着的小店买着,还有多余的钱,干脆全买了。
走的这天,余企仁的豆豉豆瓣固体酱油和农民的东西装了两个挎包。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背了个烂背篼,虽说和杜仲一起被“抢”了,毕竟,杜仲是自己找的,没花钱。回去还得混车,买了两站车票进站,若无其事地上车,在车厢中段坐下,看着缓缓后退的站台,为今天混车成功打起精神。
过了几站,拿出一本《红旗飘飘》翻看,耳朵听着有无查票的声音。从以往的经验,就算不查票,也可能对看不顺眼的人抽查,自己必须做得让他们看着顺眼。
这趟普客逢站就停,总算过了麻哥坝车站,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两头车厢门有人守着,列车员一路查票过来。
余企仁心里一紧,看来今天“在劫难逃”,不如主动去补票。便走到车厢头,递上一块钱道:“我是在麻哥坝上的,因有急事耽误了,赶到火车站已停止售票,只得上车来买。到书院箐下。”列车员随意看了他一眼,递上票和五角钱。
下了车,太阳还在西边天上,跟着几个背背篼的农民走到河边。大木船在那里摆渡,河面上横了根粗钢丝绳,船工手扯钢绳,来回渡船。
因刚下过雨,道路泥泞,一步三滑到了坡顶,鞋上,裤腿上沾满黄泥,找块石片刮掉鞋上的泥,看那太阳已沉入西边黑云中,远处农户已冒出夕烟。在暮色苍茫中赶到打炉坝,找旅馆住下。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太阳亮晃晃地挂在东方天空,随意吃上点早饭,走向渡口,见江水昏浊,比昨天涨了许多,也许对岸小路低处已被水淹,不如就走这边。
小路依山傍水,旁边山坡长满青攸攸的玉米林,沿岸河岸乱草丛生,开满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蝴蝶纷飞,一条青蛇横路,余企仁捡块石子打去,蛇受惊游进草丛。
地势渐高,行至半山腰,偶见坡上几间房子,几块菜地。路面渐成石棱路,路在悬岩峭壁中穿行,虽是烈日当空,却被林荫遮住,河风吹拂,甚觉凉爽。听江里传来船工的号子,纤夫拉着绳,逆流而上,江号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狂风大作,吹起的沙石迷人眼,前方山头黑云翻滚,雷鸣电闪。“暴雨就要来了,我得躲雨。”便加快脚步。再抬头看乌云,野马般朝头顶奔来,感觉到雨压头顶的凉意。
远见前面有两个人在朝前疾走,突然插到路下不见了。追到那里,有条小径斜入下面岩下,想底下必有躲雨的地方。
大雨铺天盖地砸下来,他顾不得多想,冲入小径,果见那里有个很深的岩壳,已有两个人站在那里,尖底背篼放在脚下,听他们招呼道:“小伙子,你是申季坡的知青?”
余企仁点点头,朝他们看去: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一个穿白衬衣,一个穿绿军服,敞开胸,露出白背心。穿白衬衣的摸出烟,递给余企仁,余企仁不要,便顺手递给穿绿军服的,再拿一支放在嘴里。穿绿军服的自己划燃火柴捧在手心,先替穿白衬衣的点着,再点自己的,岩壳顿时一股烟味。余企仁朝旁边让开一点,看着雾蒙蒙的雨帘,河风狂吹,雨势顺风奔跑,雷电沿河鸣闪。
穿白衬衣的说:“我们肖家河也下得有知青,他可是好人,就是爱喝酒,喝醉了就骂当官的。”
余企仁“哦”了一声,说:“你说的是梅德广吧?”
“就是他,他父母也是大好人。我们跟他去锦城一趟,住在他家里,走时硬要留我们多住几天。”
余企仁想起薅草时申宇仁唱的歌,不觉一笑,说:“你们队的肖仁国可成了名人了。”
穿绿军服的指着穿衬衣的笑道:“那是他的叔叔,肖老大,你说是不是?”
肖老大说:“我跟二叔有点话不投机,他安排人把山顶都砍光了,害得我们煮饭都找不到柴。华老坎,你们华家坡是不是这样的?”
华老坎道:“上面喊学大寨,你不砍林造地,人家说你学大寨不积极;你要造田,群众又在背后骂你,唉,这二年干部不好当啊,”
余企仁听说他是华家坡的,便问:“修智富还在队上?”看着他满是胡桩的下巴。
华老坎道:“这是个老实人,整天不言不语,踏踏实实地做事。想他一个人事事都得自己做,有机会总是让他去专业队。”
眼前突然闪了一道刺眼的亮光,炸雷在头顶炸响,大地震动了一下。余企仁吓了一跳,怕雷电劈开岩顶,一时谁都不说话,看着江面,只见风吹急雨顺河而行,时有雷电在水面炸响,不知这场雨要下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