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律淡淡道:“我们逃离过彼此,伤害过彼此,也曾试图忘记过彼此,可是霂儿,无论你和我怎样努力,我们都无法忍受失去彼此的那种痛苦,兜兜转转,我们最后还是守在彼此身边,这不就足够了吗?”
青鸟闭着眼,头轻轻倚在萧长律的肩头,有冰凉的水雾在眼底升腾,魇足的吮吸着他身上清浅的香气,聆听着他的心跳声,沉默许久,悠悠一叹,说:“萧长律,我在朝堂上出言教训那些大臣,是因为我舍不得你被欺负,看不得你伤心,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我一直知道。”萧长律偏头凝望着青鸟,涩声道:“我知道你永远都是最疼惜我的那个人。”
“我要离开你,不是负心,亦非薄幸,只叹人世无常。”青鸟伏在萧长律肩头,睁开眼望着他,眼泪霎时流了下来,说:“我以前想一直陪着你,想与你承受所有痛苦,可是,我却成了你痛苦的最深来源,你一次次为我犹豫、伤心、失去方寸,诚然我给予了你许多快乐,可是,我给你的痛苦甚于快乐,我希望你可以君临天下流芳千古,而不是为了儿女情长一次次地放弃你的荣耀与骄傲,我不能成为你的软肋。其实一直是我贪心,我一面希望你成为明君,一面祈愿你可以全心全意只想着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呢?一个人的心再大,也不可能装下世间所有的事,总有无能为力,进退两难的时候,所以总要有人先放弃。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苍生不负君?若要放弃,便由我来吧。”
“霂儿,我不许你放弃,我们已经坚持了这么久,我们不能放弃。”萧长律握住青鸟的肩膀,声音颤抖。
放弃?怎么可能?
当自己在天元皇陵里抱着昏迷的她时,自己便明白,她早已深入自己的骨血,根植在心头,若要自己放弃,无异于剜心噬血。
她那么聪明,却为何看不清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天下苍生固然重要,但她也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啊!
青鸟拭去腮边的眼泪,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撒娇,像打趣一样笑着说:“萧长律,这些话我憋在心里挺久了,说出来感觉好受多了,谢谢你听我唠叨,我们回去吧。”
“我带你去明月楼,我们不回宫了。”萧长律盯着青鸟腮边未干的泪痕,神情微凉,她明明伤心至极,却逞强地将所有痛苦独自咽下。
这一刻,萧长律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的执着、她的执着,他与她宛如湖水与浮萍,遇见是缘,分离也是一种缘,每次相见与错过都是必然,可是他们却挣扎着不愿接受结局,但他不想再让她如此挣扎了。
无数个黑夜,她会在睡梦中紧紧缩在被子中瑟瑟发抖,却咬着牙不吭一声,她的心疾不时发作,她天真的以为能瞒住他,而他也情愿装作被蒙骗,但青鸟不知道,每当她心疾发作的时候,他总会抱住昏睡的她运功为她护住心脉,然后望着她一整夜。
他知道她的坚强是怕自己担心,可是为什么又要强撑着不说出来呢?像以前一样在他怀里耍赖,狡猾的撒娇要他的安慰该多好?
她的身体为他受过太多伤,如今又忧思过重,一味地把她困在身边,她只会逐渐走向死亡。
放弃很痛,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枯萎更痛,这一次,要放弃,也不该由她来了,虽然很难做到,但他要尝试。
长夜漫漫,月影西沉,有骏马穿梭在郊外绿野茫茫的薄雾中,哒哒的马蹄声仿佛一声声叹息。
萧长律弃了马车,骑着逐风一路驱策,青鸟被他抱在胸前,听风撩起发丝的清响,仿佛又回到了他们两个人合谋逃宫的那一晚,他一袭天水蓝的长袍,眉目清俊,容色皎皎宛如当空的皓月。
青鸟依偎在萧长律的怀抱中,沉默许久。
她懂他的心意,欲两心长相知,长命无绝衰,她却只能负了相思意,与君长别。
阿允啊阿允,你可知我爱你爱的是如何深切?又可明白我决定离开你是如何的伤痛?
我的心明明在控诉,我的脑海中你的影子疯狂地将我击溃,可是我已没有勇气面对你,悦灵间接因我而死,你一次次为了我陷于险境,一次次为了我弃你的子民于不顾,一次次将天下大义置于脑后,你已经为了我做的太多了。
逐风在明月楼停下,萧长律笑着拍了拍逐风高昂的头颅,一跃而下,伸出手想要抱住青鸟。
萧长律颀长挺拔的身姿染上了墨色,朗朗月光下,他唇畔的笑意灿如繁星,青鸟牵着缰绳,静静望着他,笑了笑说:“我要你背我。”
萧长律一怔,弯下腰将背直接袒露在青鸟眼底,语气中带着一丝竭力掩饰的欣喜,说:“上来。”
青鸟一点点爬上萧长律的背,鼻尖是他身上好闻的清香,安心的趴在他背上,仿佛是漂泊多年后卸下所有防备洗去一身尘烟,轻松的好似在云端飘荡,拦住萧长律脖颈的手不自觉的下滑,隔着衣襟贴着他的胸膛,他紧密的心跳在她掌心舞动。
“要是被那群大臣看见了,又该说我魅惑君心了。”
萧长律轻轻一笑道:“我才不怕,大不了被那些大臣的口水淹死好了。”
听到死字,青鸟的手指不由拢紧了萧长律的衣襟,面色微白,缓缓道:“以后的日子那么长,不要轻易把死字挂在嘴边。”
萧长律突然停下脚步,眸中含了丝沉痛,扭头对青鸟说:“未来那么漫长的日子,你会陪着我吗?霂儿?”
青鸟不去看萧长律的眸子,偏头望着尚是一片青绿的枫树叶子,笑容酸楚,想了想,摇摇头吐出两个字:“不会。”
悦灵死后,青鸟蓦地明白她的爱宛如一柄悬在萧长律头顶不知何时掉落的利刃,一旦落下,她只会成为伤他最深的人,她不能让萧长律因她伤心,萧长律也不应该为了她犹豫踟蹰,他是属于天下人的,不是她的私有财产,她忘不了夜湛然的残忍无情,忘不了落英山下尸骨遍地、血色冰冷的战场,更忘不了无辜百姓脸上仓皇的表情。
她要天下太平就要不起他,而他的夙愿不就是四海升平吗?他想要的她不能帮他实现,至少不能拖累他。
更何况他与她所思所想从来都是相同的,在竹箬山居她对他说过的话至今言犹在耳,天下无战,四海升平,安居乐业,世间何处不是竹箬山居。
一年一岁几度枯荣,此时此刻看到的繁茂并不是永恒的,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有物是人非的那一天,时间残忍地在人心上划下一道道新旧交错的伤痕,有些能好,有些一辈子都无法愈合。做人不能太贪心,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即使舍弃再痛苦,也不要忘了含笑看着自己想得到的圆满时的喜悦。
“我早知道答案,却不死心……”萧长律似笑非笑的说:“霂儿,你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我们用半年时间重新开始好吗?我会娶你做我的皇后,当然我们只有夫妻之名,如果半年之后你执意离开,我绝不阻拦你。”
青鸟一叹:“你又何苦呢?”
“我甘之如饴。”
萧长律心中轻叹,费尽心思留青鸟半年,除了是真的想证明她不是他的软肋与痛苦,想感动她之外,更多的是担心她的心疾,她即使要离开,他也要看着她调养好身体之后平平安安的离开。
长夜未央,一阵风倏地掠过,卷起片片青翠的枫叶,点点星光缀在缝隙,仿佛一场轻柔梦幻的薄雾。
似有似无的悠长叹息随风忽远忽近的回响,青鸟趴在萧长律背上,贴着他的耳廓,如同许下誓约般低喃道:“说好了,就半年。”
耳畔是均匀的呼吸声,萧长律背着青鸟,脸上挂着灿然的笑意,眼中满是喜悦,突然跑了起来,步伐踩过飘落在地的青翠枫叶时发出沙沙的鸣响,像个得到奖赏的孩子般大声喊:“云青鸟答应嫁给萧长律了,云青鸟答应嫁给萧长律了……”
无数枫叶飞旋坠落最后擦过青鸟发梢,她伏在萧长律背上,清晰地触到他脊背的震颤,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手不自觉揽紧了萧长律的脖颈,青鸟抵着他的肩膀,眼中渐渐有了湿意。
他可真傻,为了她一个注定离开的人许下的不切实际的承诺而高兴成这个样子,明明平时那么严肃正经……
他活得一直压抑,总是在拼命争取不想要的东西,放弃最渴望的,这次她答应多留半年,也许是他长这么大最开心的时候吧?可是,她真的不能留下啊……
这半年会是她与他此生最美的梦,梦醒之后,她会带着对他的所有爱恋度过余生。
天色微白,风浸染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丝缕的曦光透过窗纱照亮混沌的房间,映着萧长律清隽的身影。
萧长律坐在床沿,静静望着青鸟恬静的睡颜,脸上的笑意一直未曾退去,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竟有种落泪的冲动。
如此亲近的感受她的存在并拥有她,竟是如此的幸福与满足,只是静静的凝望着她,居然想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大哭一场,他这一生都被打上坚强甚至冷酷的烙印,宁可死也绝不肯掉半滴眼泪,可是因为她,他也变得脆弱了,流泪似乎变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门外出来浅浅的脚步声,萧长律微微皱眉,伸手替青鸟掖好被脚,轻手轻脚的退出房间,朝站在庭院中的段轻鸿走去。
“轻鸿,朕把她交给你了,照顾好你这个不听话的妹妹。”
段轻鸿轻轻道:“臣定不辱使命,照顾好青鸟妹妹。”
“轻鸿,多谢你了。”萧长律笑着点头,向外走去。
段轻鸿静静凝望着萧长律渐渐隐没的身影,万语千言终化作一声叹息,萧长律将青鸟托付给镇国将军府,并以将军府小姐他的妹妹的名义出嫁时,他便知道萧长律又在做一次豪赌,但愿这次不是萧长律的一厢情愿。
青鸟醒来的时候已在镇国将军府,她用了一小段时间熟悉环境,段轻鸿跟她将大致情况说了清楚,她倒也无所谓,反正这半年之约于她必胜,她最终会离开,又何必在意以什么身份嫁给萧长律,只是心中为何淡淡的欢喜?
原来她始终是期望嫁给萧长律的,原来遗忘与放弃是如此困难。
“长律这小子眼光倒是不错,找的媳妇果真出挑。”
青鸟抬眸望去,正见一个须发皆白、粗布麻衣的老者缓步走进,眉目间似凝聚着浩然正气,他的目光威严却不失温和。
“镇国公难不成没有酒喝了?”青鸟微微思索,淡笑道:“我听段将军抱怨说您每日都嚷着喝酒,可你年事已高不宜饮酒。”
镇国公扯了条凳子坐下,没好气的说;“小丫头,你怎么跟萧长律似的说话带刺,我这叫小酌怡情。”
青鸟挑眉道:“小酌?小酌需要一日三坛女儿红白水似的下肚?”
镇国公哼哼道:“小丫头,你说,把女儿红换成白醋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
提起这事他就气的牙痒痒,他生平酷爱美酒,不饮到酩酊大醉誓不罢休,可谁知这个小丫头居然在他醉意朦胧的时候将美酒换成高浓度的白醋,他几口下肚胃都疼了,害的他现在一看到酒坛子就酸的想吐。
青鸟撑着头瞅着镇国公,觉得这个久经沙场的老人家实在可爱,坏笑道:“正是小女子干的好事,不过镇国公你能奈我何?这事传出去人家只会说我一片孝心情有可原,而您不懂得体恤小辈的孝心,不过我相信您处事英明,定不会责怪我。”
镇国公拍腿大笑道:“小丫头,你跟萧长律那小子果真绝配,都是一肚子鬼主意,这么好的姑娘居然被萧长律捷足先登了,我记得以前他还是个小萝卜头,如今也娶妻了。”
“萧长律小时候是怎样的?”青鸟突然问。
他小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冷傲吗?
镇国公一笑道:“他小时候上树掏鸟蛋的事没少干,也没少挨板子。”镇国公语调突然低沉,轻轻的说:“不过他从小就是一个令人心疼的孩子,受伤了也不喊一声疼,记得他十岁那年发疹子高烧了三天三夜,醒来时居然不是像其他孩子一样吵着要娘亲,只是那么静静的睁着眼望着所有人,说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看着先皇登基,又看着他登基,算是三朝老臣了。”
青鸟一愣,声音微凉道:“镇国公原来是做说客。”
镇国公哈哈一笑道:“丫头,不要把每个人的靠近都当做心思不纯,我只是想以一个长者的身份跟你谈谈心,如今你已是镇国将军府的小姐,你应当称我一声爷爷的,你与长律的事我也听轻鸿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长律好,可是这些所谓好有时并不是对方想要的啊。”
青鸟叹息道:“可是我成为了他的软肋啊,我不仅间接害死了悦灵,而且一次次害他深入险境,忘记自己身为天璇帝君的职责,更重要的是虽然我不怪他以我做饵诱夜湛然入局,但是我有些怕了,怕再一次成为他的计划,我想要的只是他陪着我找一个地方安静的生活而已,可我知道这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