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桃李落烟霞,人间窅然日暮愁。
三月春光乍泄,一树一树的桃花开得妖冶灼灼,我从被子里爬起来,迷迷糊糊的抻了个懒腰,掬起一捧水使劲搓了搓脸,我瞬间清醒了不少,整顿行装,我把匕首毒药等杀人放火的必备良品一一打包,昂扬地迈着步子准备实施预谋已久的计划。
其实以我的身份,我想做什么都有人帮我代劳,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为所欲为,因为我是天璇皇朝唯一的公主,我的大哥是天璇皇朝的皇上,二哥是天璇皇朝的临江王,我姓萧名唤悦灵,小字胭脂。
对于这个小字,我一直觉得难以启齿,胭脂胭脂,实在是有点轻浮,为此我没少抗议过,可是皆以失败告终。
我的父皇一向不好女色,专宠我母后,后宫那几个妃子不过是摆设,我们兄妹三人也皆是嫡出,鉴于我是幺女,又有两个兄长在上,所以备受宠爱,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是每个人都会长大,有些是自然而然,有些是迫不得已,而我恰恰是后者……
在我十四岁那年,父皇逝世,母后殉情,还是太子的大哥顺理成章成了天璇皇朝新一任的帝君,二哥被封为临江王协理朝政,为此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我一夕之间失去了父母,我的大哥二哥则被那冰冷的朝堂夺去,他们的笑容似乎都留在了往昔,如今的他们都不再是以前的翩翩少年了。
我很想接受这种迫不得已的成长,但是我做不到,我无法接受这种寂寞的感觉。
我以前常常亲昵依赖的大哥如今却只能恭敬称他为皇兄或者皇上,大哥萧长律从小就是被定为天璇皇朝继承人而培养的,从我有记忆起,他不是坐在桌前批阅着那些堆积成山的奏折,就是在习武练剑,他很少笑,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生人勿近的表情,但是他对我很宠溺,我犯了错都是他替我受罚,他会一边骂我一边帮我善后。为了不给他添麻烦,我决定将调皮捣蛋的错事都推给我的二哥萧长信,其实我变得如此顽劣跟我这个不正经的二哥有着莫大的联系,我的二哥萧长信天资聪颖但是过于贪玩,他不喜欢受拘束,像上树掏鸟打架斗殴这种事他没少做,他总是拉着我一起做些嬉笑打闹的荒唐事,为此他曾被母后打得三天下不了床。
可是当初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开始收敛起锋芒与心事,变得深不可测,我从他们眼中看出忧虑责任以及无奈。
他们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其实并不在意他们是否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只是心疼,心疼他们背负了太多舍弃了太多,同时也在痛恨,痛恨我们的皇室身份,世人皆道天家富贵人间美事,可是我却不觉得,每当父皇迫不得已娶妃的时候,母后常常会暗自垂泪,即使父皇不会碰那些女子一根手指头,我看过许多宗室女子被迫远嫁的悲凄面容,我也知道我的两个哥哥死都不会让我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但若是我们只是平常人家的孩子,我们肯定会是这世上做幸福的一家人。
过去的美好还没来得及好好珍惜,就在不经意间沧桑变换,再回首只能用遗憾两字追忆。
大哥登基为皇的时候只有十八岁,二哥也才十六岁,整个皇宫只有他们是我的依靠与慰藉了,在他们的庇护下我依旧无忧无虑,可是我不想让他们独自去忍受痛苦,我想带给他们欢乐。
可是我能做的实在太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假装我还是原来的我,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
又过了两年,我十六岁成人了,我行及笄礼的那天,我看见大哥眼中的笑意,我知道他很高兴只是不表露出来。
我想我是大人了,我可以帮到他们了,不再是累赘了。
适逢那时天璇皇朝出了件大事,夷族叛乱,当时的抚远侯平乱时英勇就义,其子夏侯彻承袭爵位领兵平乱大胜而归,一时功高震主,如果夏侯彻安分守己,大哥自然不会亏待他,可他心里其实打的是谋朝篡位的主意,就连老抚远侯也是他设计害死,偏偏他得胜而归,未免被人揣测为狡兔死走狗烹,大哥暂时不能动他,欲擒故纵,必要先纵再擒,大哥故意加封夏侯彻为抚远郡王,一时间夏侯一族恩宠甚隆。
大哥能忍,我却看不过眼,今日夏侯彻大摆宴席庆祝,我扛着一堆搜刮来的宝贝打算送他份大礼。
以前常跟二哥偷溜出宫,虽然很久没干这种行当,但是我依旧熟练的出了宫,七拐八拐地走到抚远王府的后墙,我望着两人多高的高墙直皱眉头,咬着牙爬上墙,从上向下望去,我的心颤了一颤,一半身子挂在墙外一半身子挂在墙里,头发披散下来活像个女鬼,我呲牙咧嘴的动弹不得上下两难。
也不知道这堵墙后面连着抚远王府的哪个院子,只是这院子种满了桃花,而且是最上等的胭脂桃花,风景相当的好,一道身影缓缓从桃林深处走来,那是个相当好看的少年,他穿着淡青色的织锦长衫,素白的袍角微微扬起,容色雪白,一双桃花眼泛着涟涟水波,温润如玉眉目清明,他抚着每一棵桃树的树干不时低喃,眼睛明明是在瞅着我的方向,却视我为空气,我恍然大悟,原来他看不见。
听说看不见的人听力都特别好,我怕被发现赶紧闭上嘴,双手撑着墙不敢让自己乱动,可是他居然靠在一棵树上不走了,不言不语就是那么静静靠树站着,我真是欲哭无泪。
大哥,你快走吧,我很累啊……
桃花一时间纷乱如雨,我看见两个婢女走过来,面色狠厉,我顾不得那么多,狼狈地向后退,双手抓住墙沿,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那青衣少年。
“二公子,王爷请您入席。”年纪稍长的婢女冷冷道。
青衣少年缓缓一笑:“烦请通告王爷说我身体不适不去了。”
“不知好歹。不过一个庶子罢了。”
我看着那两个婢女狰狞的脸孔,心中了然,她们称他二公子,想必这位二公子是已逝老侯爷的一个不受宠的儿子,要是受宠何必沦落至此,我看着来气,要是我遇到这两个婢女,非赏她们几十板子不可,居然以下犯上。
目光落在那青衣少年身上,他只是微笑,没有焦距的眼睛盯着枝头艳丽的桃花发呆,那表情看得我心疼。
我转了转眼睛,披散着头发爬上来,双手伸向那两个婢女的方向,阴森森的说:“我死的好冤啊,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
为了增加喜剧效果,我还特意扔了个烟雾弹到墙角,一片惨淡白雾中,我趴在墙头装神弄鬼,我这戏演得相当逼真,那两个婢女尖叫着跑掉了。
我嘻嘻一笑,整理好头发,瞅着那青衣少年说:“这位公子,我帮了你的忙,你应该回报我。”
他轻轻一笑道:“如何报答?”
“帮我下来。”
“可我看不见。要不我帮你找人?”
我咬牙道:“算你狠。”
青衣少年笑着说:“姑娘,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有办法让你下来。”
他一边说一边挪了张梯子给我。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他继续微笑:“你想做坏事不假,但是绝对不会害人。”
我用鼻孔哼哼出声道:“你别自以为是了。”
“姑娘,你快离开吧,这抚远王府不是个好地方。”
他的声音很凝重,我望着他的眼睛心中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
“你的眼睛不会是……”
他没说话只是诚实的点头。
我心头一颤,要是我今日闹出的乱子成了夏侯彻抨击栽赃他人的由头,我岂不是犯下大错,他对自己的兄弟尚能如此,何况外人?
我原本只是想下点巴豆粉让夏侯彻拉肚子,若是他借故假装中毒诬陷他人,岂不是弄巧成拙。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敢问公子姓名。”
“夏侯逸。”
我连连点头,嗯,人长得不错,名字也好听。
我对夏侯逸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胭脂他日比当报答。”
他应该很喜欢胭脂桃花吧,连袖口的花纹都绣着胭脂桃花的花样。
夏侯逸轻轻说:“不必了。”
他转身离去,背影那样的云淡风轻,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子,对任何事似乎都不在意,却会用一种温柔的方式去帮助他人。
回到皇宫后,我在兰林殿里种了好多胭脂桃花的树苗,总是会四处打听关于夏侯逸的消息,每听到关于他的一个消息,我都会高兴好久,这种日子持续了不过两个月,我就失去了他的音讯,我得到的最后关于他的消息是他与母亲被赶出家门失了踪迹,那天我在胭脂桃花林里站了很久,直至被侍女拉进殿内。
我之后病了一场,等到好利索的时候已是深秋,我那时又得到了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他改名林逸成了宁国夫人最宠爱的面首,我的心猛的一惊,我实在想不明白他那样一个清风明月般的人,怎会如此作践自己?再后来宁国府覆灭,我偷偷派人调查才知宁国夫人的财产大多数都被转移到他名下,原来他的目的是宁国夫人的权利与财势。
我知道他再不是桃花树下的那个风仪儒雅的夏侯逸了,从那之后我拒绝得知有关他的任何消息,我曾一度忘却了他的存在。
第二年我栽种在兰林殿的胭脂桃花开了,抚远王府却如那些落花碾碎成泥了。
大哥利用路芳雪小小的施了个美人计,就将夏侯彻通敌的证据拿到手,顺理成章的结果了抚远侯府。
说到路芳雪,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大胆的女子,父皇在世的最后两年,内伤常常发作,多亏路芳雪献上的绛珠草父皇的身体才有了几分起色,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另一个女子帮助了我们一家人,但这都是后话了。夏侯彻年少时曾与一个婢女情投意合,奈何身份差距,老抚远侯便悄悄将那女子嫁给了一个小厮,那女子十分刚烈,直接抹了脖子以全对夏侯彻的情意,夏侯彻自然是痛不欲生以至于最后设计杀了自己的爹。
那时的路芳雪已在玉黎城居住三年,她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大哥都没得逞,她主动请缨窃取证据,而大哥同意了的原因很简单,她跟夏侯彻的恋人长得很像。
大哥也知道路芳雪想要什么,他早就打定主意给她公主的名分,宁可愧疚一辈子也要绝了路芳雪的心思,如果不是因为那冒名顶替的救命之恩,路芳雪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留在玉黎城?不过是大哥念及恩情罢了。
计划进行的是如此顺利,抚远王府覆灭,夏侯一族族诛,我站在已是一片废墟的抚远王府前,又看见了他,他还是那样清俊,只是眉眼间再没有曾经的温润,我刻意接近他,问:“公子,你可知去碧玉茶轩的路?”
他神色自若,静静说:“向西南方向走两百丈就到了。”
我笑了笑,声音很平静的说:“多谢公子,公子好自珍重。”
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一滴泪滑落,我轻轻叹息,脑海里回忆着他眼中流露出的隐晦的狠厉,原来只有我是停在原地,而他已面目全非。
很久很久,兰林殿的胭脂桃花开了谢谢了开,我都没有见过他,哪怕是我用尽心机都与他一再错过。
他被斩首流放,他叛国满手鲜血,他甚至算计我伤害我,可到死的那一刻我还是想着他。
他其实一直陪在我身边,永远的留在了那年那场桃花雨中。
可我还是没能成为那场桃花雨中那个清俊少年的新娘啊……
那年桃花别样红,春风不见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