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和周岩分别回家的时候,他在楼梯转角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手里夹着根烟,半靠着墙壁,在昏暗的楼道里吞云吐雾。楼道窄,灯光昏暗,脸的轮廓明明灭灭看得不真切。
张清河踏上最后一层楼梯,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只是平淡地投过去一眼。
那人见到他,稍顿片刻,及时地掐了烟,丢在地上碾碎。继而直起身体长腿一迈,几步就到了他跟前。
两人对面而站,一时相对无言,静寂的时光在两人中间缓缓流淌而逝。
李览比他高,自上而下俯视他,又借助头顶的灯光,上下打量他。半晌倏地一笑,开口的话也没有多年不见的疏离感,他说:“你变了。要不是小九特地拍照片给我,我还以为只是长得像的人。”说完他又自顾自地打趣道:“我记得你没有孪生兄弟来着。”
他刚抽过烟,说话的时候飘过来一阵烟草味。张清河别过头,身子小幅度后仰,没他的亲昵,只是平静地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览盯着他看,像是要把他看穿,嘴角挂着一抹笑,慢慢地托出事实,“说来也巧,小九上回来临城的孤儿院送东西,说是见到你。我还骂他青天白日瞎说话,直到他拍照片给我。”说到这他背着手,悠悠一笑:“5年过去了,除容貌变化太大以外,你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张清河摩挲裤子的一侧,在猜测他这次过来是为了什么。而后者却误会了他的意思。
李览后退几步,环抱双臂。开始对他的穿着打起评价,他脸颊微微后仰,眼角向后扬起,笑着说:“你看看你,穿着还是以前的样子,穿的可真素淡。家里呢,整齐得像是随时可以住进新住户一般。难怪小九说你活得像女人,他说得也对。”
从前他就对他的生活作风和习惯多般挑刺,张清河已然习惯,寡淡回道:“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没办法。”
“啧啧,你还是对过去无法忘怀。”
张清河拿钥匙开门,李览跟在他后面,环视一圈屋子,虽然已经用另外一种方法进过这间屋子,可再次进来还是感觉不同。他摸着餐椅,搓搓手指,并没有见到灰尘,他笑道:“前几年他们说在武城见过你,可还没来得及细查,你就没有踪影了。”他转头看他,眼里带着责怪,说:“清河,这么些年为什么不来找我?”
张清河倒了杯水给他,目光寡淡,未见一丝波澜:“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这世上再没有叫张清河的人。”
李览一口水哽在喉咙,咽下去也不是,吐出来更不行。半晌,他偏过头,喉头上下滚动,哑声说:“都过去了,你如果想要一个新身份,我可以帮你。我在云城重新开工了,这次过来的目的主要是接你回去。”
回去?灯光下,张清河的睫毛轻微颤了颤,抓着水壶的手突然收紧又松开,他长长吁叹,说:“我已经帮不上你的忙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废人,只是在虚无度日。”
“是因为那个女人吗?”
他反问:“你这次过来多久?”
李览笑,轻轻放下杯子,摩挲着透明玻璃的杯身:“她有什么好?以前那么多优秀的女人你都看不上,怎么就看上她了。”
“眼缘。”张清河淡淡地给出两个字。
李览拍拍他的肩膀:“从小到大,你就是这样。不说她了。”他转身看他,眉眼笑笑:“超市那边也不要做了,一个月转得像陀螺,工资才那么点,都不够你医药费。跟我回云城吧,你帮帮我,顺便也去去看看你的身体。”
张清河顺着身边靠着的椅子坐下,说:“我现在过得挺好的,这副鬼样子也帮不了你什么,连你身边的小弟都比不上。”他两手一摊,眼尾都透着无奈。
“你再不好,都比他们优秀。不要妄自菲薄。云城还有事,我只有三天的时间,你好好想想,明天下午这时候我过来找你。”他按住他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希望到时我能听到满意的答复。”
李览走后,张清河走进卧室站在书柜前,他站了很久。直到背部传来酸痛感,他才上前移开最上层的盆摘,后面是一个暗格。他打开,取出一部旧手机外加一张sim卡。
他先给手机充了会电,然后插入sim卡,电话簿里只有一个联系人。
“清河?”李波忘了一眼办公室里埋首做事的同事,小声嘀咕了一句,走到最里间接电话。
“怎么了?是身体上不舒服?还是工作上的事?”
“李叔,他们找来了。”
只这么一句,李波直视着前方的灰色墙壁,一时陷入沉思。手机那头张清河平稳的呼吸声,两人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良久,李波问:“他知道多少?”
张清河揉着太阳穴,自从李览出现的几个钟头开始,他头疼得厉害,那人知道多少?这次来是诱引他进坑?还是真的相信他邀他回去?
“不清楚。”张清河如实回答。
李波回头望了眼门口,确定没人过来,他拉开凳子,半弯着腰同他分析:“那你怎么想?他还是相信你吗?你有多少把握?”“李叔,我想问当年确定对外宣布我死亡了是吗?”
李波眨眨眼,当年的景象恍然重现眼前,叹息道:“是,当初现场一片混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你伤得太重,我们商量了一晚,一致决定宣布你当场死亡。这也是你师傅的意思。”
书桌前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色橘黄,融入窗外的夜景,有种沉寂的氛围。
李波安静了一会又说:“当初你这个身份已经改过一遍,我们抹去了你中间的一些信息。又将你户籍转到另一个省的小镇,有心人也查不出什么。当然这还是你师傅的意思。当初在事情发生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双重准备。”
张清河哽咽:“我都知道。”
“唉,”李波沉沉叹息一声,摘下眼睛,揉揉酸涨的双眼:“其实你师傅还有一句话让我交代给你。”
张清河顿了顿,压下喉咙的苦涩,“李叔你说。”
“他说,你不必愧疚,你是他的孩子。”
一句话撕开往事的闸道。
那晚,林清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全身是血,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每每挣扎地撑起一个微笑,嘴里便不断涌出鲜血。
张清河安静地躺在隔间,中间有一块窗帘隔着。事发突然,又是半夜。周围只有一家小医院,送过来的人大都已经不行了,非死即伤。
林清拉开隔帘,医生护士正围着他做紧急措施。他静静看了几眼,朝一旁站在角落里默默流泪的李波招招手,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李波泪眼斑驳,他抹抹湿润的眼眶,说:“我知道,我拿。”
沾满鲜血的手机捧在手里,林清眨眨眼,又做了一个动作。李波点开备忘录。
里面有几个上了锁的文件夹。
他递到林清眼前,后者指了一个名为‘85’的文件夹,轻缓又吃力地比了几个动作。
李波输入密码,里面只有一个文档,是关于张清河之后的安排。
这时,门外有医生开门冲进来,大喊:“有位置了,快点快点。”
回忆戛然而止,李波抹了一把泪,撑着桌子的边缘,说:“当时你伤得太厉害了,为了防止那边的人发现,我们辗转了几个医院,最终定在武城。起初我们也不敢跟你说你师傅的事,后来你也有意回避。我本以为这些事会带进我的棺材里的。谁想到……”
张清河闭眼沉思,他将刚才李览的话前前后后想了很久,说:“他大约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了解他的性格,如果他早知道,又发现我没死,他不会这么坦然地出现在我面前。”
李波问:“你确定?这些年那边的人一直不清楚他的下落,那件事后他就跟人间蒸发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有几层把握他还是跟以前一样?”
“他们在云城开工了。”张清河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他亲口跟你说的?”
“嗯,”张清河靠着椅背仰脖望着天花板的剪影,眼神坚定:“他说的时候比以前更加运筹帷幄,更加自信满满。”
李波那边一时安静。
张清河又问:“李叔,云城那边有没有收到什么消息?比如市面上多了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
“没有,他这条线我们一直在查,毕竟涉及太深,很难连根拔起。除非,”李波顿了顿,“除非他们掩人耳目在动作。”
“应该是,他这人多疑又小心。”张清河又说道:“他让我跟他回云城,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李波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低下头盯着地板:“我们这几年有安了新的人进去,你……”
“我了解他,现在不是我能决定,他明天下午会过来找我。按他的意思大约近段时间会有大动作,他明天晚上会直接飞回云城。”
“清河,你想好了吗?”
张清河关掉桌子上的台灯,屋子一下子变得漆黑。窗外的路灯明明灭灭,屋子一片朦胧感,他说:“李叔,自从进入这一行起,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