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娥也不和乐琰客气,痛快地说了个地名,车流终于动了,乐琰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后会有期”,便不得不放下帘子,以免被路人看到了自己的容貌。但仍旧是礼貌地请黄娥的车辆先行,青金看着她们远去,不无欣赏地道,“小姐,难得也是个有貌又有才的呢!”
乐琰这时也放下了心事,把抄袭者正面遇到原作者的心虚给推到了一边,微笑道,“是啊,也不知道是谁家这么有福气,生了个这样的好女儿。”
青金便不敢接话,乐琰叹了口气,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若是为她着想,倒不如不要那才名来得好,这东西,就是惹祸上身的根本。”她却是想到了自己当时大展身手,先后得到了张老夫人和张皇后的喜爱,才落到今天这个尴尬的境地。
一时无话,回到家,秦氏等人尚未用饭,乐琰这几年来,与她是真有几分感情的,吃过饭还在正屋盘桓了一刻,把今天去张家的见闻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等到父亲回房,这才告退回到自己的屋里不提。
这边秦氏听了乐琰的话,一时只是发呆,夏儒晚上却是被相好的同事拉去吃酒洗尘了,醉醺醺地回到正房换衣服,见妻子在灯下出神,不由含笑问道,“怎么,是乐琼又淘气了?”
秦氏被他打断了思路,没好气地瞪了丈夫一眼,才起身为他宽衣,一边心事重重地问,“怎么样?谋缺的口风如何?”
夏儒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我说不必那么着急上京的吧?现下人人都笑我还谋什么缺啊,索性等到选秀后再封官算了。只可惜,咱们的孝期太尴尬了,不然真不该这么急的。”
因为有风声说明年正月,皇上要给太子选秀,这选秀一向都是在京畿地区选的,没有选到南京的道理,夏家害怕到时候再上京,反而更落人口舌,因此一出孝就拖家带口地回到了北京,没想到还是没避过这个话柄。秦氏也叹了口气,蹲下身为夏儒拉平了衣角,犹豫着道,“要不然,为二小姐说门亲事?”
夏儒眉头跳了跳,半开玩笑地道,“怎么,你舍得那诰命了?”秦氏身为五品官的妻子,当然也是有诰命的,只是和皇后父亲按例会被封到的伯爵相比,那当然是相形见绌。
“和你说正事呢,”秦氏没好气地道,“现在年家是那个样子,我们家未必争得过人,到时候,又是笑柄一桩。你的谋缺也会被耽误,倒不如……”
夏儒想的却不同,他到底是乐琰的亲爹,虽然与乐琰素来不算亲近,但到了这个时候,也总有几分真心是为她考虑的,想了想,终究摇头道,“按二姐的材料,进亲选那关,总不是梦吧?从来进了亲选的秀女,官宦人家都是争相聘取的,万一事情不成,也有个退路。我不过一个五品官,哪里又碍着什么了?”他说得也是道理,当时消息闭塞,官宦人家要娶老婆也是很不容易的一回事,选秀中能进最后几关的,至少满足头脑聪慧、举止得体、长相标致、身家清白四个要求,所以秀女们一向是很受官宦富户的欢迎的,夏儒能说出这番话来,是见得为女儿考虑过的。
秦氏还能说什么?也只得道,“你是老爷,你觉得好,那就是好喽。”心下却犯起了嘀咕,她倒不是那等嫌贫爱富,捧高踩低的人,只是乐琰这几年来受的苦,她是看在眼里的,不免也有点为她不平,一样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因为运道不好,被别人冒起,行事就是千错万错,到哪里都没有好脸色。这几年下来,瞧着她是稳重了许多,私底下受的苦,又去哪里哭呢。倒不如索性放弃了太子这个念想,在官宦人家里物色一个家境殷实、家风严谨的,嫁了过去,不也一样逍遥?只是乐琰本人要强,且她没有缠脚的名声已经出去了,不好说得婆家罢了。
早知道,当年真是狠狠心也要把脚给缠了,秦氏叹息了声,她对这个继女,还是很有几分疼惜的。只是到底不是亲生,什么事都不好着手,反而让她自误了。现下,也唯有希望事情能如夏儒所说的那么顺利,乐琰可以顺利进到亲选,到时候,说不准也有一等不在意脚大脚小的上门来求取,再不成的话,南夫人那里……
过了不几日,张老夫人果然邀乐琰与她一起进山上香,秦氏与乐琰早有准备,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不想到了末了,张老夫人临时又取消了行程,因为皇太后王氏欠安,张皇后礼佛的脚步,自然也被耽搁下了。这么一来,沈琼莲等人也是忙于侍奉皇太后,无暇叫她进宫。直到过了又一个九月初九,宫中与张家都依然是杳无音信,乐琰终日等候消息,实在是气闷得紧。好在与此同时,年永夏也一直在家中不曾出门,没有听说被召进宫中,否则她的压力就更大了。
这一天终于有人上门了,却并非是宫中来人或是张家那边的消息,而是黄娥终于忍不住遣了人上门来问好,小女孩也是可爱,生怕乐琰忘了那场偶遇,还让来人带来了半篮子莲蓬,乐琰一看就笑了,忙回了秦氏,找了天请黄娥上门做客。本来还想请丽雪作陪的,可惜丽雪自从及笄开始就一直在忙活着她的嫁衣工程,到现在,乐琰都到张家请过五六次安了,也才和她忙里偷闲碰了个面,两边眼泪汪汪才诉过别情,那边就来人催她回去绣花了。
那天初见黄娥时,乐琰只觉得她生得和白玉人儿一般,这话倒也没错就是了,她的皮肤天生雪白,只是五官只能说是清秀整齐,要比乐琰逊色许多。好在两个女孩子都不是计较这个的人,至少表面上不是。在一起舞文弄墨,消磨了一天时间,看得出黄娥对乐琰的学问还是很佩服的,一再地表示很羡慕乐琰有沈琼莲这个师父,这就更勾起了乐琰对沈琼莲的想念。分别三年多了,虽然沈琼莲并无只言片语捎来,但只看她拒绝了年氏这个弟子,就知道师父心里终究是挂念着她的。只可惜现在时机太过敏感,怕是她也不好贸然把自己叫进宫中。要把这个主动权让给张皇后,其实乐琰倒并不想走沈琼莲的门路见朱厚照,但是瓜田李下,也只得含恨接受自己可能真的要被迫出师这个事实了。
好在,张皇后虽然宠爱年氏,但并不是真正地忘记了乐琰。她始终挂念着乐琰的天赋,想着即使做不了太子妃,也可以进宫当个女官,走纪妃的老路子。毕竟虽然年永夏生得花容月貌,但,没有婆婆会嫌儿子身边的女人太多的。十月,借着张老夫人进宫的机会,她指明了要在自己的生日那天与乐琰、丽雪说说话,反而是年永夏没有受邀。宫中、张家人听了,自然是知道皇后已经将年永夏当成了准太子妃人选,要让她避开可能与太子见面的机会了。一时间,张老夫人、秦氏都不知是悲是喜,却也都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乐琰的长相、才华、为人,都是没得挑的了,即使是张老夫人都承认,年永夏也不过和她拼个不相上下,春兰秋菊,这样的人才要是还打动不了张皇后,那就只能说是天命了。
怀抱着各种心思,十月初八那天,乐琰早早来到张家,与丽雪一起装扮一新,在张老夫人的带领下踏上了进宫的道路。
乐琰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好像前世要去公司面试一样,不管心里如何催眠自己,总是有点呼吸不畅心跳加速。反观丽雪,却是一路上只顾着贪看秋景,开心地把握着难得的出门机会,她不禁在心中暗笑自己,算起来两世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却还是和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看不开。就算是嫁不了朱厚照,那又如何?那个荒唐皇帝,她还不想嫁咧。
说是这么说,内心深处,她却也是知道自己是想嫁的。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她也不是没见识过顶尖精英,唐伯虎、杨慎、张仑、顾仕隆,都是年青俊彦、一时之选,但谁也比不上朱厚照和她性格合拍,错过了这个村,难道和黄娥去抢杨慎吗?要随便找个人嫁了,她又哪里甘心?只是到底心里还有三分把握:正德的皇后,终究是个姓夏的,怎么轮也轮不到别人头上,这才让她不至于过于紧张罢了。
这次进宫,却不是和往常一样直入坤宁宫了,众命妇都是进宫来恭贺张皇后芳辰的,自然是分了品阶、大小按班站立,张老夫人身为英国公府的掌门人,站的位置倒是离皇后很近,前头只有几个公主。永福公主与永淳公主都是见过乐琰的,皇后没到时,全都聚在乐琰身边,一下就让她显眼了起来。
这两个公主年纪还小,自然是天真无邪,对乐琰一下消失了三年,只有想念没有疑问。但别的公主可就不曾如此好打发了,永康长公主自己生的很像去了的宪宗,当时很是受宠,但宪宗去后,和皇上的感情就不如何了,又是生得不怎么样,生平最讨厌生得好看的女子,见乐琰长得美貌,早就不耐起来,此时借故喝道,“永淳永福,还不回来!仔细和这夏大脚玩乐,连你的脚也跑大了。”
这一句不要紧,连丽雪脸色都不好看起来,偏偏这些个官宦夫人小姐,偏偏就只有张家三人是未曾裹脚的,老夫人老了,自然是不在乎这个,乐琰早就习惯了被指桑骂槐,一时间也是不动声色,丽雪却无辜地被牵连进来,且又是没受过气的,也不敢和公主争辩,只是委屈得泪珠在眼眶内打转。乐琰忙拉了拉她的袖子,悄声道,“御前仔细失仪。”
丽雪便低下头不理会永康长公主,乐琰也只是看似委屈地垂下了头,那些个命妇贵女,有刻薄的,也是悄声说笑,指点着她的裙角,有些厚道的,却是目不斜视。唯有那镇远侯夫人,这几年来真是春风得意,早惯出了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又是已经把乐琰视为年永夏的唯一对手的,此时见乐琰在永康长公主那里吃了挂落,得意之下,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就算有顾纹贤在一边苦劝着没有过分,也是大声说笑指点,唯恐别人不知道乐琰是一双大脚来着。
乐琰却是气定神闲,要是那永康长公主找了别的错处,她说不定还要不快一下,但在坤宁宫说人是大脚?那不明摆着是在打张皇后的脸吗?久闻永康公主与张皇后不睦,恐怕是在借题发挥,要村一下张皇后,镇远侯夫人连这一招都揣摩不出来,只能说真是给她撞了大运,捡到了年永夏这个潜力股了。
果然,下一刻,沈琼莲便肃容自正殿中走出,高声问道,“是何人喧哗?”众人顿时都静了下来重新站好,乐琰瞟了眼沈琼莲,见沈琼莲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心中却是一暖,冲她微微一笑,便垂下了头。
一时张皇后终于打扮好了,传众人进殿接受朝贺,又含笑叫过德清长公主问长问短,把她一通好夸,直说她是公主模范,叫永淳永福也跟着学着点。众人有明白的,都不敢去看永康长公主的神色,镇远侯夫人却是一心要寻出乐琰的错处来,好当众嘲笑一番,活该她运气好,想起了张皇后也不曾缠足,没有触这个霉头,只是瞪大眼看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也不见乐琰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只得悻悻地朝拜过,就下去领宴了。
丽雪、纹贤、乐琰此时,却是在大殿后头等着朝拜,顺便也叙叙旧,乐琰与纹贤关系已经尴尬起来,不大好表现得过于热络,却不料纹贤全不计较乐琰的冷淡,仍然是一脸的殷勤,甚至还带了隐隐歉意,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两边聊了聊,才知道纹贤的婆家已经派人来请期了,若不是镇远侯夫人舍不得她太早出嫁,故意把日子定在了半年后,纹贤此时怕是已经都在出嫁的路上了呢。
一时间,各诰命夫人也都朝拜完毕,这些没品级的少女们,一拥而上在张皇后跟前跪倒磕头,也就是了。张皇后特别把乐琰叫到身边,饶是她见惯了年永夏的美貌,此时也不由得眼睛一亮,朝着张老夫人称赞道,“与年家四娘,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分不出个高下来呢。”
张老夫人心下暗喜,面上却谦让道,“哪里比得上年家姑娘蕙质兰心,是个绣娘的好苗子。”
镇远侯夫人也在一边坐着,此时却听不出什么不好来,顾纹贤面露尴尬,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张皇后微微一笑,松开了乐琰的手,淡淡道,“有了空,也要多进宫走走,你师父念着你呢。”
乐琰悄悄出了口长气,知道这一关,她是平安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