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这几个少年,是怎么肆意挥洒青春,宫中的秀女们,也迎来了久违的休沐日。虽然,在这样的日子里,众人也都不敢放松,唯恐哪里行差踏错,不得进入亲选。但不用学习宫规宫礼、诵念女诫、女四书,倒也让人欣喜,张皇后是个喜好热闹的,虽然本人没有过来,却也派人将秀女们引到西苑,让她们在太液池边玩耍。自然,四周依然是遍布了女官、宫女与太监们,瞪大了眼睛,观察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到底是青春年少的女孩子们,渐渐的,也就低声说笑起来,虽然不至于互相追逐,但也是三三两两的散落在花间柳下,或是指点着天边的白云,或是欣赏着太液池边的飞鸟。能入选的秀女,泰半都是心思玲珑之辈,有的见了乐琰与永夏的美姿,心生惭愧,知道自己无望入选,反倒放开了,尽情地在这难得一见的人间仙境中玩耍。一时处处莺声燕语,真乃是少见的热闹。
乐琰与年永夏,作为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两个夺冠大热门,自然是不好和这些人一起奔来跑去的,两人相伴着走了走,便在假山上的小亭子里落座,含笑冲起了茶,秀女们进宫,并非是为了享受,自然也不可能有宫女服侍,年永夏动作温文优雅,已是冲了一盏芝麻核桃茶,推到乐琰面前,笑道,“看你平时,像是爱吃这些的。”
乐琰的确是有意识地在护养秀发,闻言,也是扬手将一线热水注进盏子内,笑着将自己泡的蜜饯茶推给年永夏,道,“看你平时爱吃蜜饯,吃吃我泡的茶,平时继母在家里,很是爱喝的。可惜现在手边只得蜜枣子,家里酿的酸梅要是再加几颗,便更惹味了。”
年永夏笑着喝了一口,叹道,“难为你连这样的小事,都记在心里。”乐琰笑了笑,一手撑住下巴,望着假山下众秀女四处闲走的样子,心中暗自羡慕,无奈她与年永夏现在的身份,也是不适合做这种天真活泼的事了。好在这里倒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那些太监与宫女们,都在远处观望,倒是听不见她与年永夏的对话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喝完了半盏茶,乐琰才道,“年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她却是真心相问了,年永夏聪慧美貌,性情又好,原本,也只是想安于侧室的位置,却是被自己逼得必须与自己一争高下,乐琰对她,实在是有一些愧疚的,总觉得人家一再容忍,她却一再进逼,连她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如今婚事大抵已是定了下来,想来问这句话,不至于被年永夏当成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吧。
年永夏笑了笑,忽地指着太液池边的一株树木,笑道,“那是石榴树呢。没料到,瑶池边,也是会种这种树的。小时候每到夏天,娘亲的病也就好了些,我们一家四口,在树下吃着石榴,也不知多么悠闲,自从爹爹去后,没多久,家里便只得把树砍去卖了,换些药钱……”
乐琰红了红脸,虽说穿越后,她也没过几年省心日子,但夏儒与秦氏,好歹都算得上不错的父母,也没让她冻着饿着,为钱的事烦恼过。她讪笑着低头喝茶,年永夏却又向她笑道,“不是我有意说起伤心事,只是,这几个月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以前,一家人还好端端在一起时那快乐的情景。曾经,我也是娇养的女儿那……”说着,乐琰也不知怎么有些伤感起来,想到前世家境寒微,父母都是老实之辈,自己为了拼一口气,挣扎到穿越前的地步,个中的心酸,真是有谁知道?一时,两人都没了话,年永夏为乐琰加了水,轻声道,“不论夏姑娘信还是不信,永夏对太子,从无男女之情,太子虽好,却也不是谁都要喜欢上的。只是……唉,人要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呢?”
乐琰度其意思,试探性地道,“难不成,年姑娘别有怀抱?”她一下高兴起来,笑着拉住年永夏的手,道,“快别害羞了,掏心掏肺地说句话,咱们女儿家不为自己考虑,还能指望谁呢?当年,我也是那样过来的。今儿,年姑娘把名字说出来了,只要是能成全的,我都会尽力周全。”
年永夏望着她嫣然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真可惜,我们相逢太晚啦。否则夏姑娘与我,必定是最要好的朋友。”
乐琰顿了顿,笑道,“现在开始做朋友,也不算迟嘛。”
年永夏也笑道,“说的是,现在开始做朋友,也不算迟的。”两人相视一笑,年永夏吐了口气,徐徐道,“不瞒夏姑娘说,我自以为此计巧妙异常,夏姑娘是如何看破的?”
乐琰知道她说的是算命的事,在这上头,两人其实已经是异常激烈地对上了一次,到最后,谁都没能让事情往预想的方向走,谁也不知道占算出来的是什么结果。当下也不瞒着年永夏,直言道,“当年陪着丽雪,倒是去过三山庵一次,承蒙善静大师看得起,被她算过一卦。但……却还是高内侍,曾出言指点在先。”
年永夏恍然大悟,笑道,“是了,高内侍在宫中经营多年,会知道这些事,倒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当时,本来是想待夏姑娘真成了气候,再出此招,只是铺垫了几时,便知道了太子对夏姑娘的心意。永夏自己,今生是与心上人无缘了,却不愿意再拆散一对有情人,不想,夏姑娘的心性,倒是永夏未曾想到的坚定。”
乐琰不禁脸红起来,年永夏真是敦厚老实,连这个嫉妒心的问题,都说得这么好听。当下还欲再问那心上人是谁,顾纹贤却与此时走进亭子笑道,“怎么都坐在这里,三月天,风还大得很呢,走一走,身上倒暖和一些。”
她天生怕冷,年永夏与乐琰都笑道,“坐着也好的,我们不怕冷。”年永夏更皱眉道,“到处都是春泥,裙子上溅得星星点点,实在是难看死了。”
顾纹贤与她相熟,笑向乐琰道,“这个人,别看她温温柔柔的,好像性子很好,其实最是挑剔的,你看着,要是裙子上溅了泥点子,恨不得就不要它了。”
年永夏微嗔道,“怎么有这样当着人面,编排人的?”她实在是生得好看,这么微怒起来,五官更是生动,乐琰与纹贤都看得呆了,乐琰由衷地赞道。
“就凭你这张脸,还怕将来没人为你裁布做衣?”年永夏微微扁嘴,又白了她一眼,乐琰做捧心状,纹贤在一边看了,笑叹道,“你们两个,真是芝兰玉树,平分秋色,这么站在一起对我说话,我倒觉得自己在仙境,身边都是仙女一般。”
乐琰与年永夏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乐琰真心道,“年姑娘生得又美,那一手绣活,更是绝顶的漂亮,我哪里能和年姑娘比呢?”
“夏姑娘真是说哪里话,你的那首西江月,我读了好几遍,都不忍放手呢。”年永夏忙道,顾纹贤也点头赞道,“闲行间坐,不必争人我。百岁光阴弹指过,成得甚么功果,真是亏你哪里想来的。”
还好黄娥不在这里,不然,乐琰真的是羞得脸都要掉下来了,忙把话题扯开,说些绣花的事,她这才知道年永夏的母亲当年便是最有名的绣娘,到现在也没放下绣活,年永夏展开十指给她看时,只见捻针的那几根玉指,上头都有薄薄的痕迹,都是原来有茧子,后来强行磨掉,留下来的印子。年永夏笑道,“拿磨石来磨的时候,真痛呢,本来想,日后慢慢的绣,也不会有这个印子了,不想为了做那条孔雀帕子,又捏出了印子来。”
乐琰与顾纹贤互望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顾纹贤笑道,“二姐的手上,却是拿笔握出来的茧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叹道,“我呀,拿笔的茧也没有,绣花的茧也没有。怪道,我绣花也不好,写字也不好了。”说着,三人都笑了起来,众秀女在近处远处看了,都叹道,“怎么有这样好看的两个人,却偏偏又常在一处,反倒把我们衬托得伧俗起来了。”
当晚,坤宁宫那边,便也已经议论起了这两个出色的秀女相谈甚欢的事。朱佑樘与张皇后都是十分愉悦的,这两个女儿家,不论是谁,都当得上东宫正妃的位子,只是朱佑樘喜欢年永夏的性子,张皇后却看好乐琰罢了,如今这两个人相处得好,到时候,一个做正妃,一个做嫔,岂不是和乐融融?甚而,先委屈了年四娘,让她做个选侍,也是好的,想来,她的性子,却不像是乐琰那样激烈,当是不会不识抬举。
帝后两个心情好,却也奈何不了太子的一张臭脸,太子今天出宫看了场好戏,本来极是高兴,丰润的桃花唇瓣,微微上扬,笑微微的,看着就让人觉得可怜可爱可亲,此时,那双漂亮的唇瓣,却是狠狠地撇了下来,拉得老长,叫人看了就知道,这位天之骄子,眼下呀,正不高兴。
谷大用与张永,还不知道这位的想法,可刘瑾却是伴着朱厚照自小长大的,把这位爷的性子,摸得是透透的。在一旁低眉顺眼地站了一炷香时间,朱厚照便忍耐不住了,拿起黄釉茶杯便往地下摔去,刘瑾忙上前按住了他的手,柔声细语地道,“殿下,是何事烦心呀,不妨,与奴婢说说?”
朱厚照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来,他要怎么说才好?因为年氏很有可能被封为太子嫔,他怕乐琰不干?说出去,到底乐琰是太子,还是他是太子,到底是谁在选谁的秀?可要就这么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他可是真怕乐琰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不肯嫁他,小太子人不傻,夏二姐的性子,他已经琢磨得很清楚了,这丫头眼里可是揉不得沙子那。
“一人也是愁,两人也是愁,哼,倒要看看,她又有什么主意。”他喃喃自语道,“大伴,伺候笔墨。”提起笔文不加点,便写了一张短笺出来,刘瑾看了,不由得一苦脸,唉声叹气道,“殿下啊,您可是别再折腾奴婢了,二姐现在西六宫住着那,那年四娘,便是与她同住一室的,您是要怎么瞒人耳目那?这传扬了出去,与您,与二姐的闺誉,可不都是有亏吗?”
“你傻啊,现在不是高内侍在管着选秀的事儿吗?把条子给他。”朱厚照翻了个白眼,“反正我不管,明日中午我要见人。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刘瑾一脸无奈,唉声叹气地袖了那短笺,一出宫门,便见被打发回家几个月,又回来宫中服侍的王岳,他与王岳是从小一起在一块服侍的老交情了,上前便一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王头——”话才说了一半,便见着了王岳身后的黄袍男子,卡了半天,因朱佑樘摇了摇头,到底不敢出声惊动,跪下磕了个头,便到一边站着。
朱佑樘倒没理他,自己掀了直缀下摆,进了正殿,刘瑾站在外头,也听到了朱厚照依然略带稚嫩的嗓音惊讶道,“父亲怎么来了?”朱佑樘与他十分相似,却又老成沧桑了许多的声音回道,“本想带你出宫走走的,但你都换了衣裳,便也罢了。”
刘瑾还要再听,王岳已是拉了拉他的衣角,两人悄悄来到宫门附近,王岳这才低声道,“皇上说了,明日午时,叫你将这两个人带到未央宫小花园里。你可得劝着太子,别叫他太忘情了,他们小两口会说什么,是他们的事,可别动手动脚,就是了。”
说着,回身就走,刘瑾还在那纳闷呢,朱厚照已是换了道袍,倚在朱佑樘怀里,两人一起走了出来,朱佑樘拉着他的手笑道,“多大的人了,还猴在爹爹身上,像什么样子?等你娶了媳妇,可就不能这么没看头了。”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笑道,“爹只会说我,你不也把我当个孩子?哎,咱们今晚去哪儿啊?”父子俩欢声笑语地出去了,王岳忙追在身后,叫道,“主子,可要加件衣服?哎,皇后娘娘吩咐了,咱们可不能走得太远啊。”声音,也渐渐地远去了。
刘瑾摸了摸头,扫了眼几个耳朵都竖得尖了的小太监,没好气地摔了摔袖子,怒道,“还不都给咱家做活去?去去去去,看了就心烦!”说着,自己找高凤商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