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乐琰这边,自然是茫然不知,已经有人预备观赏自己与朱厚照的约会。反倒是和年永夏天南海北地议论了起来,年永夏也是知书达礼、精通文墨之辈,两人把心结抛到一边,聊得倒是投机的,足足迟了一个时辰才推枕并头睡下,第二日,两人看起来都有些没精神。吃过午饭,便有两个宫女,来请大家各自午休,到得下午,要练练宫中请安的礼仪。这是最累人的,秀女们忙争先恐后进屋躺好,宫女们便进了各屋,监察她们的睡姿、睡相,唯独年永夏乐琰这屋,却并无半个宫女、仅有高凤等在那里,两人一头说笑,一头进屋时,都愣住了,还是乐琰反应快,拉了年永夏一把,一起向高凤问了好。高凤笑眯眯地受了,冲年永夏道,“四娘子好生歇息,我想请二姐为我做首诗,应付皇上考察。”
这借口实在是粗糙得厉害,年永夏望着乐琰,又是了然又是暧昧地一笑,点头轻声道,“我理会得。”便径自展开被子睡倒。乐琰只觉得十分不好意思,红了脸不说话,默默地跟着高凤走出屋子,在和煦的阳光下,直出了寿昌宫,往左拐了几个弯,便看着一座花木扶疏的小花园,宫门上写了未央宫几个字,高凤笑着,也不说话,将乐琰请进了花园,锁上门,自己搬了条凳子在门口晒着太阳,且不去说他。
乐琰进了那花园,倒也觉得新鲜,这些年来,东西六宫都是门庭冷落,永淳、永福公主住的是东六宫,倒也有些人气,西六宫便被张皇后做主,在未央宫殿前空地上栽种花木,做了个小小的花园,布置得倒也是疏落有致,清雅芬芳。乐琰沿着石径转了个弯,便瞧见朱厚照穿着一袭大红道袍,戴着唐巾,活像是唐伯虎点秋香里周星驰的扮相似的,正负手抬头赏花,其实朱厚照生得很俊秀,打扮成这样,反而更加衬出肤色白皙,可乐琰一见到那唐巾就想到周星驰,一时间笑弯了腰,捧腹道,“你在装什么风雅?”
朱厚照脸上红了红,怒道,“也不奉承我几句。专会,专会……”
“吐你的槽?”乐琰难得接了句,见朱厚照茫茫然的样子,便解释道,“这是南京话,意思是,总是让你出乖露丑。”
朱厚照念了几句吐槽,倒觉得有些意思,见乐琰穿着嫩绿洒花人物行乐对襟圆领长袄,显得唇红齿白,面上犹带笑意,大眼睛眨啊眨的,似乎还在笑他,便佯怒道,“去你的,老子废了这么大劲,就为了听你来,吐,吐我的槽?”
乐琰不禁又笑起来,见朱厚照真的发急了,这才忍住笑,叉着腰道,“你找我来,到底干嘛?我还要回去睡午觉呢,下午又要学请安,累个半死,昨晚和年四娘聊得投机,不曾睡好。若是下午精神恍惚,出乖露丑,你找谁做太子妃去?”
朱厚照皱眉道,“这个高凤,怎么是这样办事的。”虽然这么说,却也知道此时乐琰要耍起了特权,在帝后心中的地位说不准就尴尬了,忙把朱佑樘的打算说了出来,乐琰听得也是眉头紧皱,朱厚照便卖乖道,“看我对你多好?嗯?还老说我是个好色的,我若是个好色的,就不说,到时候,你也只能认了。”
乐琰暗暗心惊,真到了那个时候,还由不得她说不了,当下点头笑道,“你从来都是最有良心的,这个,我是知道的。”说着,想到年永夏昨日的暗示,啊了一声,又道,“可年四娘是有心上人的,要是拆散了一对有情人,那就太造孽了吧。”
朱厚照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虽然也少许不快,但他天性不羁,心道,“你能把她抛下喜欢别人,就不许她也抛下你喜欢别人去?”连声问道,“是谁是谁。”又沉吟道,“我本来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她,若能周全了她与那人,倒也是一段佳话。”
乐琰也道,“可不是?可惜,她不肯说。我再去问问,唉,这些女孩子难道不知道?什么名节礼教,都是前人编出来骗人的,到了该大胆的时候,是最不能讲什么矜持的。”
朱厚照便想起昨日的事,大笑道,“是,都像是黄家大娘就好了,是也不是?”说着,连比带画,还一人分饰几角,把昨天黄娥乔装打扮出来乱转,被杨慎发觉了直追了出去的事,说了出来。乐琰听得都呆了,她自己大胆,那是因为她带了穿越金手指,享受过宝贵的自由,黄娥也这么大胆,真是叫人想象不到,最难得是杨慎看来,却也并不嫌弃她的胆大包天。便指着朱厚照摇头叹道,“啧啧,若是换了我那样跑出去,你会如何?”
朱厚照不假思索,冲口而出道,“你闲着没事,出门乱走做什么?”乐琰便拍手道,“还说你要对我好?还说你是个最不计较那些繁文缛节的人?一试,就被我试出来了吧?”
朱厚照被她拿住了话柄,说得是面红耳赤,扬拳道,“再说,便揍你一顿狠的。”乐琰叉了腰,笑着指着自己的脸颊,道,“来啊,打嘛,看你舍得舍不得。”
两人对垒,朱厚照总是丢盔卸甲,大败回营,今日有心要给乐琰点厉害瞧瞧,运了半日气,终于是狠了狠心,伸手拧了那嫩滑红润的脸颊一把,却也没舍得用太大的力,便伸手要把乐琰拉进怀里,乐琰略微挣扎了几下,奈何朱厚照力气不小,握住了她的肩膀只是一扯,便只得哎哟一声,投怀送抱,枕在朱厚照肩头,闭上了眼睛。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朱厚照想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又怕被人看出端倪,反倒对乐琰不利。抚了抚她溜光水滑的秀发,心中倒也静了下来,乐琰忽然道,“你说,纹贤的未来,可该怎么办那。”
“咱们俩难得相聚,你就知道和我说这个?”某人又不高兴了,粗声粗气地回道。乐琰拧了他一把,痒得朱厚照直是发笑,“好好好,你想要说什么,就说什么。”
怎么她和朱厚照在一起,总觉得闹脾气要人哄的不是自己,是朱厚照?乐琰翻了个白眼,轻声道,“咱俩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就安心等着,你把我娶过门,到时候,吃干抹净,还不是由着你?”
朱厚照苦着脸把她稍微推开了一会,道,“你又招我!”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乐琰好一阵抓狂,微微提高了声调,朱厚照也觉得自己实在是难以取悦,想了想,建议道,“咱们说些数学题吧?”
“你有毛病啊,笔墨纸砚呢?光是比划,你比划给我看?”乐琰不乐意了,“最近有没有好好上学?”
某人顿时心虚地转开了眼望着天空,乐琰叹了口气,她虽然对把朱厚照塑造成千古明君兴趣不大,但也不是很喜欢看到这个人一天到晚厌学情绪高涨。“先生们讲的不好听吗?”
“都没用呀!”朱厚照顿时来了劲了,“你说,那些仁义道德,有什么用?有多好懂,暂且不说,可国事该怎么搞?不说,一天到晚,只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烦也烦死了。我倒是想学学怎么和那些官油子们斗斗,怎么上阵杀敌,可惜没人教我!”
合着这位不是学不进去,不是后进生,那是水平太高了,都开始嫌弃课程安排了?乐琰一阵傻眼,也不得不承认,“那,你就自己去学嘛,可你年纪就这么大,还真指望你去治国不成?”话虽如此,她也知道朱厚照亲政的日子不远了。“你这么聪明,心里还真就没杆秤啊?”
“有啊,所以我不就跑出来见你了?”朱厚照回答得是理直气壮,乐琰好气又好笑,“那我不成了苏妲己了?不成,你为了谁都行,可别为了我,免得你父皇又说我不好了。——学士们的教导,意思都深着呢,你不问,人家为什么要和你说那么多,别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聪明人。你敢说现在的三个宰相,都没你聪明?”
朱厚照翘了翘鼻子,“不比比,谁知道呢?”
乐琰啼笑皆非,跺了跺脚,恶狠狠地道,“我不管,课你不上,就是不成,怎么把它变得有趣,那是你的事。哼,没用的家伙,要是我,定然要比你学得好一百倍。”
朱厚照看了她一眼,认真道,“好,那我问你,你该怎么从触龙说赵太后里找点乐子?”
乐琰冷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先生,若是赵太后乃是蛮不讲理之人,触龙说而不服,该怎么办呢?”
朱厚照微微皱眉,半日才道。“先斩后奏?”
“触龙不过一左师,如何先斩后奏?赵威后大权在握,可不是寻常的深宫妇人。”
朱厚照便被难住了,想了半日,才道,“是,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触龙当如何做呢?”乐琰耸肩道,“我也不知道,瞎编呗,赵太后要真那么不讲理,怎么能说出苟无岁,何有民?尚无民,何有君的千古名句?”说着,大笑跑开。
朱厚照怒吼一声,追在后头,两人玩了一会儿,乐琰笑得弯了腰,藏在一株柳树下摇手道,“不玩啦,好啦,说正事,年四娘的事,你想必已是有了腹案吧?”
“你又怎么知道了?”朱厚照大叫起来,乐琰似笑非笑地道,“你若真没注意,会和我这么胡闹么?小样,任你精似鬼,也翻不出我的五指山。”
朱厚照无奈道,“算你厉害,成了吧?”见乐琰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的样子,又转开头去,心中默念道,“等大婚,等大婚。”略略气平了,这才道,“我就破了面子,跪下去求母后,也就是了。现下你说了,年四娘是有心上人的,便更好了。母后再问问她,两边一对,什么麻烦都没啦。这,总算是对你不错了吧?”
乐琰笑嘻嘻地道,“是,给你个香吻,接着啊。”说着,做了个飞吻丢给朱厚照,见朱厚照呆呆站着,便笑道,“傻子,接呀。”
朱厚照哦了一声,这才抬手做了个接的动作,见乐琰笑嘻嘻地划着脸颊,羞他傻,又不服气起来,两人打了打嘴仗,乐琰看高凤在门口对她笑了笑,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便匆匆与朱厚照话别了几句,拔脚出了小花园。方才还热闹异常的宫殿,此时陡然便冷清下来。朱厚照绕了几个圈子,也就出门直奔文华殿去了。
高凤眯着眼目送着两人前后脚往反方向各自走远,笑了笑,转身进了宫门,冲着西配殿恭声道,“陛下,人已是散了。”
弘治帝朱佑樘应声而出,脸色阴晴不定地望着宫门,半晌,才淡淡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难道朕真的是老了吗。”
高凤久经宫中风浪,自然是深知什么时候可以说话,什么时候最好闭嘴,此时恭谨地束手侍立,却是一语不发。朱佑樘又叹了一口气,在廊前坐了下来,笑道,“你是宫中老人了,可还记得当年宪庙与万贵妃相处的情景?”虽然万贵妃是他的杀母仇人,但朱佑樘提起她的语气,仍是温和柔软,高凤出了一脑门子冷汗,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哎,快起来,你呀,就是这个多心的毛病。”朱佑樘自失地一笑,忙摆手叫起,“这朱家的天子,个个都是情痴,太祖与孝慈皇后、成祖与仁孝皇后、宣宗与孝恭皇后、英宗与孝庄皇后,也都是如此。情,本来就是斩不断,越是纠缠,越是浓厚的。朕当年与张皇后相识的事,怕是你也忘了吧?”
高凤颤声笑道,“当时就是奴婢陪在陛下身边,又怎么会忘呢?当时的陛下,也就像是如今的太子殿下,真是亲生父子呀!”他将亲生父子几个字,咬得很重。
“是啊,亲生父子,亲生父子……”朱佑樘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怎么我对他百般爱宠,却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我这个父亲,也是不慈的。”
“陛下对太子的溺爱,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从来只有说恐怕是过于慈爱,又哪里有人说是不慈的呢?”高凤忙道。
朱佑樘不再说话了,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形容憔悴的中年人,是如何紧紧地抱住他嚎哭着,“像我啊,我的儿子,真像我啊。”忽地觉得浑身发冷,记忆中那已模糊的母亲面容,似乎又清晰了起来,而那一年灯市如昼,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那个俏丽活泼的白衣少女,也又一次从他身边经过,摇摆着灯笼走向桥边。他也已经分不大清,多年来从不纳妃,为的,究竟是让这后宫中少些纷争,还是仅仅不想让她伤心,而这世间除了他们一家几口,还有什么是需要顾忌、提防、在意的。而他的大郎,难道不是被自己耳濡目染,才只愿在三千弱水中,只取一瓢饮?
不自觉间,他说出了口。“像我啊……我的儿子,真是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