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元年、夏天授礼法延祚三年春正月朔,日有食之。
时节过了四九,已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外头雪也落了几回;夏州令府上地龙却烧得旺,书房里乌泱泱地站着许多人。
夏州令杨守素站在李元昊下首,启禀道:“昨日各地有日食之象,朗朗乾坤顿成黑夜。千百年来,日全食往往应念着皇帝失德、奸党当道,抑或是国亡君死、天下大乱的先兆。而此次日食后,日西先有一珥,正是是预示光明从西而来。此乃我军大胜之象!”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其中不乏附和之声。
杨守素闻言暗自得意,复而上前一步,请命道:“天象已明,还请陛下顺应天意、发兵攻占延州,入主中原、会泽万民。”
大汪洋将军亦上前请命道:“臣在保安军一战大意轻敌而失利,此番愿为先锋、攻占延州,戴罪立功”。有人带了头,一时间附议者众多。
李元昊闻言大为开怀,又见百花静立一旁,笑着问她:“百花,你以为此事如何?”
“臣侄自当披肝沥胆,为陛下夺下延州。”
待到回了院子,珊瑚迎上来替百花解了大氅、放在炉子跟前烘着。
白芷沏好了茶,轻声道:“杨夫人说边境的榷场都关了,府里只有往年陈下的龙井,请公主见谅。”
百花奇道:“连夏州令府上也买不到宋朝的东西了么?”
白芷叹道:“战事一起,不仅边境的榷场关了,连沿境的商道也断了。”
珊瑚道:“我听府上的小厮说,现下只有往宋夏边境的鬼市碰碰运气。”
“夏州也有鬼市?”百花疑惑道。
“这里的鬼市和兴庆府不同。”珊瑚解释道,“这一带的宋人都吃惯了咱们的青盐,哪里舍得花钱去买天价的官盐;每到夜里,汉人便会到宋夏边境,用他们的瓷器茶叶来换青盐,时日一久,人渐渐多起来、便成了鬼市。不过,这些人大多是贫苦百姓,手里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茶。”
百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陛下明日就要发兵往延州去了,你们留在夏州,替我留意着吴昊他们,父王那边也不要断了联系。”
珊瑚和白芷二人虽来了夏州,却也不会随着百花住在军中,一来怕坏了军队的规矩,二来、安亲王府也得有些耳目留在后方。
珊瑚正满腹疑虑,趁机道:“天寒地冻的,怎么不等到开春再去?”
百花接过茶盏,将今日杨守素的话说了一遍。
珊瑚昨儿也瞧见日食了,她记得公主是通天象的,现下才想起昨日没听见她说什么,好奇道:“那公主以为,这天象该作何解释?”
百花饮了一口,复而搁了茶盏、低头不语。
“亢宿大风起沙石,氐房心尾雨风声。”她朗声跟着娘亲念完一句,笑着问道,“陈三娘说,娘亲会看天象,能知道阿皎长大之后的事情。”
娘亲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阿皎想知道长大之后的事吗?”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上天垂象,圣人择之。天地宇宙以日月星辰示人,圣人自然可以观其形,悟其道。而娘亲和阿皎一样都是普通人,能从中感知风雪晴雨已是艰难,又怎能妄知命数呢?况且,娘亲是不信命数天定的,阿皎也要将命数握在自己手里。”
娘亲抚着她的头浅浅笑着,窗外春光明媚,系在门上的粗绳用云天青的缎子绕了一圈,长长的尾带被风轻轻带起。
如今想来,娘亲若真能预知命数,也不会被宛州的大水夺了性命。
“我不会这个。”良久,百花摇头轻笑、目光坚定,“但我党项子民万众一心,既是民心所望,何必再管天象如何?”
金明一邑,旧寨三十六,有胡兵十万人;其北百里间,有塞门、安远、栲栳三寨,是为延州之保障,汉户之藩篱。
而金明砦都巡检李士彬,更与李元昊有不解之冤。
宝元元年九月,金明砦都巡检李士彬多番引诱西夏藩王赵山遇叛夏投宋,而后更是见财起意,在赵山遇叛逃入宋后谗言构陷,不仅侵没赵山遇珍宝数万,更遣大军将赵山遇护送至西夏境内,逼迫李元昊下令将其射杀。
此事一经传出,两地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夏人心怖而叛逃归宋者甚众。
李元昊恨李士彬入骨,无奈计取百端而不得破之。
出征五日后,众人在金明砦外五十里安营扎寨毕了,陆陆续续吹了火入睡,唯有主将大营里亮如白昼,照出三五人影来。
汪洋将军谏道:“我军将士休整一夜,明儿便可一鼓作气拿下金明砦。”
百花上前一步,和汪洋将军并肩而立,否决道:“金明一邑有胡兵数万,仅金明砦便有三四万之众,守将又是‘铁壁相公’李士彬,万万不可贸然攻城。”
汪洋将军素来敬重这位百花公主,保安军一役之后更是心悦诚服,闻言垂首请教:“不知公主有何妙计。”
百花点头还了礼,谏言道:“去年六月,臣侄曾派出数百人往金明砦投降潜伏,相约战时以鸣镝为号,降兵见机杀出、与我军内外呼应。”
两人说罢,半晌不见李元昊开口。
“明天夜里、出六营前行三十里造势;大军仍在此处休整,两个时辰前往轮换。”李元昊凝视地图良久,伸出食指点了点延州,满面不屑、蔑笑道,“铁壁相公也好,天将也罢,我亲自会会。”
夜色已深,金明砦城楼之上仍紧密地排着数百位士兵。
城里打更的已走了第三圈,长脸高额的小卒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登时惊醒看了看四周。
旁边的胖子呵呵笑道:“怕什么,将军早该睡了,就算是醒着,也不会这个点来城楼上。”
长脸一脸的不耐烦,骂道:“这群狗杂碎在搞什么天天在外头闹腾,害得老子们也白天黑夜地守着他们。”
“老子看你就是炕睡得不舒服了,你要是不想在城里守着,就去外头跟他们睡帐篷去,冷不死你狗日的。”胖子嘿嘿笑道,脸上的横肉跟着抖了三抖。
长脸冷得跺了跺脚,笑骂道:“还是你去吧,反正你他妈的满身肥肉、不怕冷。”
两人又低声侃了几句,长脸好像想起些什么,皱眉道:“嘶,你说他们在外头耗着,肯定比我们累多了,将军咋不趁着机会反攻一波,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你懂个屁,他们在外头这样闹腾,就是引诱我们去打他们;你不信就自己去看看,那头有什么好的在等着你。”
长脸听了只是笑,瞧着远方的灯火好像更明亮了些,颇觉好笑道:“你一说,这些党项人好像还来劲了,你看,闹得更起了。”
长脸小卒半晌没听见那胖子说话,转头去撞他。
那胖子只定定地看着城外越来越亮,马蹄人声如雷而来,如梦初醒道:“他们来了党项人来了”。
“啊?”长脸闻言愣在原地。
“妈的,党项人来了,快去吹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