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此次羌方之行没甚油水可捞,没想到还能捡到个宝!蒙侯心花怒放:可不能给放跑了!
派谁去追呢?他略一思索,想起距离此处最近的是邠邑,便喝道:“旅邠何在?!”
邠邑挨着羌方不远,是西土内最早归顺大邑商的小邑。此次邠侯派了长子出征,领一支旅的族兵随军勤王事。
旅邠应声出列。蒙侯见这青年眉目疏朗倒也清秀,偏偏长了个浑圆鼻头,显得整个人有一丝憨厚。他一撇嘴,问道:“旅邠,你对这附近地形可还熟悉?”
“回蒙师,本旅中有老成兵士熟识地形。”
“好。你将车兵留下,带上五行徙兵进山追赶那羌奴。记住,务必活捉!!”
“是!”
另一边,左射亚早在蒙侯着急跺脚的时候就走开了。他跟着那小行长一路到了工棚里。
棚内给翻了个底朝天,地上东一堆西一堆都是泥陶碎块。左射亚在碎块间穿行,一块块拨开审视,最后来到了熔炉旁。
那小熔炉已被砸烂,草泥烧制的炉膛内壁已经陶化,木炭和炉渣散落一地。炉旁有具尸体,原本是头的部位被木炭埋住了,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
左射亚用棍子把那些木炭拔拉开,尸体两个眼窝处覆着的铜液还在袅袅的冒着烟。他拨弄了一下那焦糊的圆颅,看不出什么,遂又捏起尸体的那两只大手端详。那两只粗糙手掌生满胼胝,正合铸器之人的双手模样。
小行长歪头躲着那焦臭味,忽瞥见官长面色越来越怪,赶紧问:“大人,有什么不对?”
“没有。”左射亚猛地站起身来:“都烧了吧——不必给蒙师知道。”
太阳开始往西偏去,蒙侯的大军浩浩荡荡向南进发。在大军末尾,有一个徙兵悄然离开了队伍,朝着东方飞奔而去。
东边是大邑商的方向,那徙兵是左射亚派出的信使。他怀中揣着一只胶泥封口的小陶匣,里面的竹简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羌方遇逃器,父死,子似小王。”
就在蒙侯摔下马车的时候,栗色马冲进了林中。小五没想到这森林中居然有一条能容马驰骋的窄道。他大喜过望,一个劲催动马儿快跑,直到再听不到后面的车轮声才稍稍放松。正跑着,他忽觉背后一轻,原来弃终于支撑不住,从马上掉了下去。
小五赶快喝住马跳下来,弃已经滚入了草丛中。男孩扒开野草扑过去,就听弃含糊地嘟囔着什么。等他拨开糊在弃脸上的头发,却见那左边脑袋赫然一片血污。
“弃大哥,你的头!”
弃勉强抬起眼皮,冲他呲了呲牙:“没事,走吧。”
他咬牙往起站,小五钻在他腋下使劲撑着才把他弄上马背。弃忍着头疼,一句一停地给小五交代着:“这条小道可以直达马羌。前面路尽了也不用担心,这匹马经过训练,跟着走就行。”
说到这,弃忽然想到,为何父亲只训了一匹马?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
那股皮肉焦糊味又涌了上来,弃头疼欲裂。他捂住脑袋,不愿意想起父亲最后的样子。一代器族大长老,没有陪葬没有棺桲,甚至连个全脸都没留下。
那些追兵,弃竭力把思绪转移到蒙侯身上。他确定蒙侯不是来抓捕他们的,就连那个鸭嗓子也只是偶然才认出了他。可这说不通,羌方最近并没发生过叛乱,没理由招来商军。而且一来就是灭族屠村,也不像是为了抓羌人回去做人牲祭祀。那么,昭王为什么要派那煞神远徙千里来西土?
是不是大邑商出了什么变故?
昏过去以前,这是弃脑中浮现的最后一个问题。
当晚,眉月初升,蒙侯在百里外的军营里生着闷气。
军帐里气闷,蒙侯大踏步走到外面。夜风微凉,空气里充斥着好闻的青草气。蒙侯长长地吐了口气环视四周,20辆辎车呈环形驻扎在自己周围,外圈是100辆轻便的战车,再往外是分族扎营的各地族兵。篝火星星点点,从他脚下铺排开来。
看看手里的泥范碎块,蒙侯的眉头皱得更紧。
到手的肥羊怎么就让他溜了!会铸术就一定能寻铜,铜矿啊!有了铜矿和铸术,蒙邑就不用再仰仗大邑商的鼻息了!
大邑商!他斜眼向旁一瞥,5步外的左射亚分外扎眼。
昭王把这个鸭嗓子安插在自个身边,分明就是不信任自己这些外服侯伯!就因为蒙邑的位置在东土外服,地位便处处就不如内服官——像雀侯那样的内服侯,出征的时候就不必安排射亚随军。
想想真是憋气!这个叫舌的左射亚原先也不过是个小族众人,在自个国邑中见到族长都是要跪拜的卑贱身份,现在因为大宰的提拔居然也能对自己立拜不跪了!想起大宰,蒙侯阴森森地笑了一声,那傅说没做大宰之前也不过是个筑墙的囚徒。等着瞧,我倒要看看,有一天昭王崩逝了,你们这些寒酸众人还能活多久。
他清了清嗓子,左射亚立刻向前几步拱手长立。蒙侯挖苦道:“左射亚大人还不休息,难道是大宰那边有什么指示要通知本侯吗?”除了统领军中射手,这公鸭嗓子还负责军中与大邑商的指令传达,蒙侯对这一点尤为不满。
“蒙师说笑了,是旅蒙有报。”左射亚无视蒙侯的自称。大邑商明令,一入军中,无论侯伯族长都只能以军衔相称。
旅蒙是蒙侯的长子,此时正在南边的马羌。蒙侯不再跟对方计较:“哦?”
“旅蒙报说,生事的马羌小族已被全歼。”
不愧是我儿子,蒙侯满意地点点头。二人一时又没了话,左射亚说完了也不走,蒙侯更觉烦躁,把那小块泥范抛起又接住。左射亚也不出声,垂手站在一边看着那泥范一上一下。夜风忽然大起来,二人身侧的篝火被风一压,火光猛的黯一下。蒙侯接住泥范,一甩手砸进了火堆里。
“啪”一声闷响,几个戍卫偷偷向这边探头。蒙侯乜斜着左射亚问:“舌,你还有什么事吗?”
“北土那边,战事依然胶着。”
蒙侯不以为然。
那个时候的天下并不是大一统的王朝,更像个联邦制的政体,商王便是联盟首领。那些臣服于商的族裔大小、远近不一。有些称邑、有些称国、有些称方。商人按照他们和王都之间的距离,把他们统一划分为内服和外服。
外服、内服、王都环环想套,像个同心圆。
内服国距离王都近,商王的政令可以直接下达统治。外服国远一些,商王要在附近囤地设邑才能监视他们。
其中,外服国最让商王头疼。为方便管理,商人按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又把外服国以及更远、没有征服的地方称作四土、四方。羌方属于外服,又位于王都殷的西边,属于西土。而北土则是殷北方的太行山一代。
土方、鬼方这俩游猎强族一向是北土边境上的两大威胁,去年春天,这俩不知道抽哪门子风,忽然联手入侵大邑商北土。
本以为对方只是像以前一样抢个粮食夺些人口,没想到那俩像是商量好似得,一东一西配合作战,搞得大邑商不得不接连派军迎战。
昭王与手下三大师长——雀侯、妇好、甘盘分率王师轮番赴北土作战,打了一年才击溃土方。一直到今年才得以集中兵力对付鬼方。
偏偏这鬼方极为难缠,族人狩猎为生各个能骑善射,在北土大山中跟商军玩起了持久战战。你进我退,你退我扰,而商军中只有车兵没有骑兵,在山地战中无法施展,所以屡屡掣肘。
如今大邑商内服动荡,外服不稳。羌方是西土最不安分的方国之一,为防它趁机叛乱,昭王便令蒙侯率军前来羌方坐镇。
而蒙侯的方法很简单:干,就完了!
羌方分为马羌和北羌两大部。蒙侯和儿子兵分两路,一路去马羌灭几个刺头小族,一路来北羌屠些个边缘小邑。两边一起开杀,杀得羌人闻风丧胆,吓得他们不敢作乱!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蒙侯现在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抓住那个器族人。
他太贪心了,所以没看见舌尖那个意味不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