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若心有贪欲,便很容易给旁人留下把柄。
能从平民众人做到军中左射亚,舌最擅长的就是揣度人心。他话锋一转,提起了蒙侯挂心的事:“蒙师不必担心那器族人。属下认得旅邠,此人做事缜密,捉到人之后必会好好审问,仔细查证……”
一句话戳了蒙侯心窝子:开什么玩笑!那小子要是知道他抓了个器族人,那还不立刻把人藏起来啊!天下就没有哪支族裔会对铸术和铜矿无动于衷的。
“我记得旅邠是周族人,莫不是姬姓那个周族?”
“是,周族是邠邑的主事大族。”左射亚笑着补了一句:“属下听说周人最是仔细,出门捡到根树杈也得攥牢了拿回家去烧火。”
这下蒙侯更闹心了。他来回转了几圈,忽的想起件事:“本侯前些日子听见,邠侯得了眼疾?”
“蒙师好记性。属下前往邠国登人时,邠侯是患了眼疾。”
“这样啊。”蒙侯也笑了起来:“同为外服侯官,本侯该去探望一下。左右北羌局势平稳,暂且无事。舌,你派人通知旅蒙,告知他本侯率大军去往邠邑休整。令他继续留在马羌坐镇,不得有误。”
“是!”
舌恭顺退下。他已经让蒙侯相信那是个器族人,又撺掇他转道行军,这段时间足够信使往返了。不知大宰会给他怎样的指令。
“小王”这个词如今已是个禁忌,从大乙灭夏立商一共只立过两个小王,两个都没等到登位就死了。这“小王”的身份简直是个诅咒。
不过,本朝这位小王完全是自己作死。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舌还是想不通:母亲死了要厚葬当然可以,但非要耗尽王都铜锡来给母亲铸鼎厚葬,这就不像话了。他到底怎么想的?
更重要的是,小王是不是真的死了。
舌记得很清楚,5年前被当作小王下葬的那具尸体残破不堪,根本难以辨认。扶尸回殷的是小王的侧妻,她坚称那就是小王子弓本人,并自愿入陵殉葬。此举堵住了质疑者的嘴,再加上昭王本人悲痛欲绝,从此再没有人敢提起小王两个字。
但许多人都不信小王死了。假死瞒名,这种事商王室不是没玩过。如今的昭王就曾经在四土流浪几十年,最后还不是照样做大王?这些人大多数都觊觎王位,他们绝不会让小王再玩什么王者归来。
大宰是个例外。他辅佐昭王多年,权柄通天,不知道他得知消息后会如何处置。舌凝视夜空,心中默默期望别出岔子。
世上从来就没什么万全之事,该出的岔子一定会出。是夜,舌派出的信使正不眠不休地向东赶,而那个疑似“小王”的人就不太好了——确切地说,是快死了。
北羌与马羌之间这一段的丛林浩瀚无边。千年的大树肆意生长,灌木横七竖八遍乱拱,那条所谓的“路”其实不过是略微平坦,枝桠不太多的空隙地带而已。小五牵着马走到半夜才敢停下来休息。
弃早就陷入了昏迷。小五勉强把他安置在一棵大桦树底下,原本想守上一夜,可他在火旁一歪就睡死了过去。也是合该俩人命大,一夜过去居然没有大兽前来滋扰。
清晨,林间露水重,一轮湿漉漉的太阳球从丛林中上钻了出去。几声鸟啼惊醒了小五,他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往弃那边一瞅立即吓得睡意全无——弃的脸色已经惨白发灰,不像个活人。
小五赶紧解开了弃头上胡乱包裹着的布条,就见他头侧那处创伤虽已结了血痂,可四周皮肉却外翻发白,隐隐的还有些淡黄色的脓液渗出,整个人也发起了热。忽然,弃睁开了眼,弓身开始干呕。
“呕~”其实什么都吐不出来。弃那魁梧的肩膀一点点塌下去,最后打起了摆子。直抖得牙齿上下得得有声:“小五……”
“哎,哎,我在呢弃大哥。”小五慌忙握住他的手。
弃咧了下嘴,撑着一口气交代道:“我死了之后,把我烧了。包袱……扔了……”说着,他打起了哆嗦,呼吸也变成了倒抽气。小五慌得连声唤他。
等这阵痉挛过去,弃把颈上挂着的铜韘拽掉递给小五:“我族中男娃成人时,都得佩韘行射礼。这个送你,你一定得活下去。”
铜韘!小五吃惊地捧着那个小玩意。
这是射箭时套在大拇指上勾弓弦用的护具,自己族人也有用,但质地不是骨制就是陶制,从没见过铜质的——何况上面还有这么美的花纹!
他拿着铜韘左看右看,再一抬头,弃已经歪在了一边。
“弃大哥?大哥?”小五晃他,粗壮的胳臂软塌塌地弯在地下毫无反应。他赶快伸手放在弃的鼻子底下,气息倒还有,只是似有似无随时都会断。
小五脑子一懵,一屁股坐在地上。
现在自个身旁只有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和一匹不耐烦的马——马背上的皮包袱已经半空,干肉昨天就被自个吃完了。
怎么办?小五连连捶自个的脑袋,怎么办?
不能让弃大哥死,可怎么救?他不是巫师,不会治伤病啊。慌乱中,小五忽然想起父亲经常念叨的话:“人哪,只要能吃就能活。”
对,找吃的去!弃大哥那么壮,只要能吃下去东西就一定能好些!小五腾一下站起来四处张望,现在是春末,森林里的野果不多,可黄兔土鼠这种小兽倒是不少。
打猎去!小五把铜韘挂在脖子上去拿马背上的弓箭。可弃这把弓太长,立起来就和他个子差不多高。弓弦又硬,小五卯足了劲也只能拉开一半。算了吧,猎物打不到再反绷自己个满脸花。
他只好再去翻那包袱。包袱皮是熟好的羊皮,骨针引上粗线把它缝成了个大口袋,里面东西不多。小五摸到个硬邦邦的物件,拽出来一看,是一包沉颠颠的草绳。扯开绳子,一把浅金色的铜戈赫然出现在当中!
这么漂亮的戈!这也是弃大哥铸的?
算了,漂亮不漂亮的,好用就行。小五找了树棍做戈柄,组装好挥动了几下,对这武器很是满意:戈虽然不如弓箭好使,但打到一两头小兽还是没问题的。小五自信满满。
然而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想多了。
正当小五抖擞精神开始打猎的时候,舌派出去的信使刚刚一脚踏上了直通殷邑的王道。
阳光逐渐热辣起来,这名信使站定在道旁,依着一根开路的木杖大口喘气。他已经徒步走了一整夜,只在上午稍作停歇吃了两口粟粢干粮。羌方既穷又蠢,略宽些的路都得绕远。军情紧急,他只能抄近穿林越岭,如今累的想打跌。
不过现在好了,终于走到王道上了。信使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油汗,麻履在夯得结结实实的料礓石路面上踢了踢,一上王道,马上就会有羁站了。
大邑商一共修有六条王道,全都以殷邑的王宫为起点,向四土四方延伸开去。每条王道旁都设有庐舍。每五里有舍,十里有羁,五十里有庐,专门给大邑商内外服往来公人、贵族、官员军队提供补给。
信使奔波传信,对这些庐舍最为熟悉。前面两株高大杨树下那几座茅茨土屋就是这西王道上的第一处庐,到了这里就可以让庐人提供马车,不必再步行了。他擦了把汗,抓紧开路杖快步赶去。
他没看见,庐舍左边那棵杨树杈上,居然站着一只鸱鸮。这只不该出现在白天的猛禽正睁着两只硕大圆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