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古时重黎二神隔绝天地,人间便只剩巫族一支可以持术祝祷上达天庭。巫族中持术又有分工,女称巫,男称觋。女巫禳病祈雨,男觋祝祷祭天,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天赋极佳的大巫有能力双持全修。
巫鸩就是其中一个,眼下这招人回魂对她来说就是基本操作。
离嫂子被她安置在一边,妇人全无生气,摇晃着坐不住。姒儿和沫二叔一边一个扶住她靠在棵杨树下头,有他俩做对照,耷拉着脑袋的离嫂子更显单薄,风大一点都能吹散了。
山中找不到馨香材料,巫鸩便吩咐人取柏树枝条替代。火堆点燃,焰苗催着松香的清甜袅袅升起,淡蓝色的热气扭曲了视线。巫鸩面色凝重,绕着火堆开始缓步起舞。
此时牤也同众人跪在一处,隔着火堆,看着起舞的巫鸩。起先他是很有些不服气的,看着看着,不禁就呆了起来——他从没见这么妖冶的舞。
巫鸩将铜铃卸下高高擎起,起先并不摇铃,只随着步伐在向天、地、鬼拜祭的节点上才微振铜铃。铃声先短后长,渐渐急迫。她步点加剧,二十四禹步点滴不错。整个人犹如风中的羽毛般轻盈。马羌众人忘了呼吸,各个呆愣愣地盯着她。
另一边,弃觉得这是个溜走的好机会。他拽住小五偷偷后撤,一拽,没动。再拽,被小五甩开了。弃勾头一看,感情这孩子也跟马羌人一样,瞪着眼睛看入了神。弃暗骂一句笨蛋,一只胳膊架在小五肩膀上,往巫鸩那边瞥了一眼。
然后又是一眼。
然后又一眼。
接着他就挪不开眼睛了。
渐渐地,眼皮开合之间,弃只觉面前一片飞旋的雪花,那碎玉朵朵璀璨。他脑中轰然一声,思绪跟着被那漩涡一样的白雪猛地抽离了出去,直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小五没发觉弃的胳膊从他肩上滑了下去,他只留意到对面那个婶子的反应。
就见离嫂子先是颤着身子摇晃,脑袋左一偏右一偏摆得仿佛风里的枯草,姒儿赶忙抱紧母亲。待巫鸩拜到鬼门,铜铃叮铃不停,一声声在离嫂子耳中都有如炸雷一般。轰得她牙关紧咬,浑身上下紧打摆子,然后变成了剧烈的痉挛。
血、火、高举的手臂、头颅、如山的残肢,这些景象飞速旋转着,在她脑子里搅和成一团五彩斑斓的漩涡。那光团从虚空里来,越转越近直向她面门轰来。离嫂子抱住脑袋在地上来回翻滚着,发出一声濒死动物的尖叫——
“不要!!”
“不!!”
两声尖叫重叠在一起,一窝黄雀惊得离了树。巫鸩左手一抖,叮当一声脆响:“魂兮归来。”
离嫂子的抽搐嘎然而止。停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茫然问道:“怎么了?”
姒儿欢喜地叫了一声,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拜谢巫鸩的,给病人拍土拿水的,叽叽喳喳乱成一团。离嫂子反应还有些迟缓,但眼神清明,逐个的认出了族人。
小五扑过来对巫鸩一阵乱叫,姐姐好厉害姐姐你们巫族人都这么厉害吗?那个婶婶想起四儿妹妹了吗?巫鸩懒的说话,一边整理着臂铃一边强忍倦意。她的天赋甚高但身体却极易疲惫,每次行完巫术都得睡上一会儿才能恢复。
实在太困了,巫鸩四下张望,想叫弃先敷衍一下那老族长,自己好合眼休整一下。哪知一看,弃安逸地半躺在一棵大树背后,一根枝条垂得太低,枝头茂密的绿叶挡住了他的脸。
睡着了?巫鸩翻了个白眼,这人一点做奴隶的自觉都没有。
老族长在身后唤她,巫鸩只得转过身去。
此时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招魂舞也对弃起了作用。
这是哪?
一片漆黑,弃拼命睁大眼,四下一片望不穿的浓浓黑色。这黑色似乎有重量,浓浓的黏糊糊的凝滞着。弃却好似羽毛一样缓缓向前飘着。
突然有光。两排火把次第亮起,刺得弃捂住眼睛。没他适应了这光亮,一阵哭声从后面飘了过来。开始隐隐约约,然后越来越大。那哭声撕心裂肺,催得弃不得不转过头去找。
后面是一片漆黑,火把还没有燃到那团粘雾中。而哭声正是从那里面传来的。昏黄的焰苗跳动着,那是浸了油的松枝木材的火把。它们在墙上固定成两排,一直向前延伸。弃被这两排火把夹在中央,后面是哭泣的黑暗,前面是漫长的光明。而两边,他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墙居然是笔直的黄土。
这不是地上房屋的那种木骨泥墙,地穴里才会有这样的墙。
可是地穴为什么会有这么长的走廊?
突然弃明白了,这不是地穴也不是走廊,这是一座大墓的墓道。
轰地一下,景象和声音随着墓道两个字一起砸进他的脑子里。墓道中光亮大作,哀求哭泣声陡然放大。披着皮甲的白衣戍卫沿墓道分列两排,持火把和持矛戈的交替排列。他们站得离弃很近,弃能清晰地看见其中一个戍卫浑浊的眼球。这些戍卫没法贴着墓壁站,因为墓壁旁边是两排陪葬的木棺。尽管棺材严丝合缝还未腐朽,也还是挡不住那带着点甜味的恶臭向外扩散。
那里面的殉人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殉人?
这是谁的墓?
身体的重量一下子回来了,弃跌落在地。那哭声凄厉可怕,他也不回头,只撞撞跌跌地往前走。地上到处是玉饰骨器,走一步就能踩到一些。咔嚓啪啦,他差点绊到一堆铜器,那些金色的铜器在日光下美轮美奂,此刻在这地下却泛着一层薄薄的青色。一个戍卫伸手扶了他一把。弃继续向前。
墓道一路向下,坡度不陡,长度却很可观。弃向前走着,直到身后的哭声被前面的唱诵声遮住,这才到了尽头。
他向前看,墓道的尽头有一群人,中间有个白袍羽冠的老巫师正在对着什么唱诵,他高举着双手,缓缓对着前方弯下腰去,那东西就露了出来——一尊铜鼎,巨大的,9岁孩子一样高的铜鼎。
弃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栗起来,他认得这鼎——
——这里是后母戊的陵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