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铜作坊和陶窑是做在一处坡上,此地多有丘陵起伏,在合适的坡地上打洞深挖便能做住处工坊。
这些奴隶常年困于此地,经常几处作坊都要忙活,便在洞底又就着地势挖了个能容单人通过的“近道”。
弃一推奴工:“带路!”
五个人四肢并用向里爬去,后面那俩泥人边爬还滴滴答答往下滴泥水。
不多时,五人相继跌进陶窑作坊内。牤来不及喘匀了气便又抓住了姬亶:“那些人是谁?下手也太毒了!”阿琮低声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俩身上的泥足够引他们过来了!”
仨人一低头,果然地下几条泥道道从脚下直往那裂口处延伸。弃拍了拍那奴工:“有办法能绕到上面吗?”
他指了指头上。那奴工抬头瞅了眼头上阴晦不明的洞顶,迟疑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守在铸铜坊外面的是舌,他脸色发青,似乎最近过的不是很如意。
那一日寝渔忽然提出让姬芝入宫,舌正要抗议,却被寝渔一句话噎了回来:“您先去出去看看,左卫秦发现了您手里那东西的头。”
原来,邠邑西廪旁有几户人家被熏育人烧了房子。这些人重建的时候在一堆残垣断壁里发现一个烧焦的人头颅,左卫秦一大早就来报了这事。
而宗庙这边正好回报说丢了一个族巫,那身量特征,怎么听怎么像那具“小王”的尸体。
寝渔笑嘻嘻地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被巫鸩骗了,小王还活着。
舌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他已经跟大宰送信说小王已死,一旦大宰得知他谎报,别说封地了,他能把自己做成肉脯!
舌冲出宗庙,带着人四处找巫鸩。可是哪里还有她影子!思来想去,舌一跺脚,命令行韦整军,自己返回邠侯府想把姬芝带走。
可是找来找去,所有人都不肯告诉他姬芝在哪里。最后还是姜夫人身边一个圆脸婢女透了个底:夫人把芝公子关在后院里。
他找到后院,就见一大群奴仆守在外面,一见他来就全部跪下了。舌横戈在胸,怒喝几声,这些奴仆只是跪着,他压根靠近不得。
“多射亚大人,您别见怪,小芝是要做王妇的人,不小心点不行啊。寝渔大人专门吩咐让她养养性子,您有什么事啊就在这说吧啊。她听得见。”
这个势利的妇人!舌恨不得一戈宰了她!昨天还在竭力奉承他,今天就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舌顾不上理她,隔着墙大叫姬芝的名字。墙里的哭声摧人心肝,舌怒急攻心,想要硬闯进去夺人。门却开了,寝渔走了出来。
此刻的舌已经红了眼,谁挡都不行!今天他一定要带走姬芝!
他的铜戈戳在寝渔眼前,这阉人微笑不变,只说了两句话。
“你的前途在熏育,我已经派人去了,你现在出发还追得上他。”
“芝公子回了大邑商就是妇周。您要是抓不住那人,那您又是谁?”
杀人无过诛心。这两句话震得舌手一抖,铜戈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舌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撞撞跌跌走了出去。
“带我走~带我走~~~”姬芝的哭求声离他越来越远,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离了邠邑,舌直奔熏育。也是不顺,那熏育部接连两次迁徙,舌连连扑空。他还能坚持,可手下那些车兵却不行。
战车不能在水泽、丘陵、山脉之间行驶,一支精兵在这样的地貌下走得磕磕绊绊还不如步兵快。舌没办法,只好带了30名心腹先行。
待终于找到了熏育部的夏季驻地,舌又发现熏育人的警戒森严,自己这30人根本就不够一波冲锋的。他只能守在薰育部外等机会。
今日终于给他逮到了机会!
手下人发现邠邑的姬亶忽然出现,舌直觉有蹊跷,便带人跟了上去。那小子一路上走得小心孤诣,似是在追踪谁却又越走越远。最后跑到犬邑南郊又和一个薰育人打了起来,舌哼了一声,这小子跑这么远来打架?不对劲,里面肯定有问题!
眼下,舌站在溪边不停的踱步,脸色黑得看不清表情。
他身后的地上并排躺着两具被射死的手下,此时已经开始有苍蝇往上面落了。十个射手呈扇形围在他身后,看着多射亚时不时挥一挥长戈驱赶尸体上的苍蝇飞虫。
他是真心疼。自己从一无所有打拼到如今,一个一个收拢了这些肯跟着自己赴汤蹈火的兵士。少一个就是在剁他一根指头!别看在军中呼风唤雨,真正卸了王命,还能听他号令的也就是这不多的几百人。
这次抓捕小王,舌专门挑了30名精锐,却没想到和小王一个照面都没打,就已经折损了俩!
姬亶!又是他!舌牙齿咬得咯嘣响,这周人小子果然与那小王相识!
要不是旁边还有个人在,舌这会子早就破口大骂了,现在他忍住一言不发,就是因为在他身后稍远还站着一个戴兜帽的黑衣少年。这是寝渔派来说是帮忙的,这人年纪不很大,却总是阴森森的让他感觉极为不舒服。
不多时,进铸铜工坊探看的手下人回报说里面无人,只有一串泥印通向土坡窄缝。行韦立刻领人去追。
“土缝?”舌尖着嗓子重复了一遍,两个三角眼猛的向上一吊,看向那草棚倚靠着的土坡。
夏暑氤氲,那不高的土坡斜面和顶上覆满浓绿,蔓草野蒿东一团西一团长得肆无忌惮。他顺着坡顶那随风轻摇的草团一路看到另一头的陶器作坊,眼前一亮,尖声喝道:“去!把那边陶窑和骨作坊一起堵起来!用火烧!这么多人跑不了!”
话音落地,行韦灰头土脸地带着人从陶窑里钻出来了。他们在陶窑里就发现了两身湿淋淋的泥污袍履,舌的眉毛拧成个麻绳,转开脸看也不要看。行韦只得悻悻返回去吆喝着手下引火。
天干气燥,各工棚又都是木头搭建干草为顶,那火便起得很快。
劈劈啪啪声四起,顷刻间便那土坡便埋没在一团烈焰之中。舌四处走着,不停地指挥众人分散围拢,若有人逃脱出来,便直接射杀!那小溪依旧潺潺,绕了这一团烈焰只顾蜿蜒地流。
“若无人冲出,便等火势熄了再进去拣尸!总是逃不出今天了!”
火光给舌的脸蒙上了一半橘红色。他想跟那兜帽少年说话,回头却之间一片空旷,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太阳西斜,大地一片倦怠的橘色。薰育部驻地外,五个担任游动哨的族人骑在马上来回奔驰着,遇见赶着牛羊归来的族人就打个招呼寒暄几句。
这十人前后而行,从一个固定岗巡逻另一处固定岗。领头的敖拉肚中咕噜噜作响,对身后几人的笑话毫无兴趣,他只惦记着等巡完这一圈他这一班就可以交接换岗了。
这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带着兜帽的少年。没有马,少年不徐不急地迈着步子,敖拉发现那单薄的身子移动得飞快。没几息的功夫就已经快到眼前了。
此时其他人也都注意了,一个手下跃马过去,一面拖着长腔喊道:“来人止步!前方乃是薰育……”
他没能说完。
敖拉首先反应过来不对,大喝小心。已经晚了,薰育骑士捂着脖子上迸开的血花不可思议地跌了下去。
其他三人赶快取弓要射,第一人刚摸到箭菔便手指一僵掉落马下。第二人的坐骑突然狂嘶起来人立而起将主人掀翻,不等他爬起来,那马脚下踩着自己的血污一滑跌倒,压扁了地上人的脑袋。
第三个开弦欲射,却惊讶地发现那消瘦人影不见了!
“人呢?人呢?”他眼睛压在箭杆后四面打探着咆哮道。身后的敖拉大喝着什么策马赶来,骑士胯下座骑突然躁动不安,骑士一低头,只见窄窄一张金色面孔隐在兜帽里,此刻正出现在他马肚子底下。
他忙一脚踹去,却不料脚腕却被一股大力捏住向上猛掀,旋即整个人便掉了下去。敖拉飞驰而来伸手要拉他,那金脸少年已经翻上马背,一拽缰绳,马儿一个转身,大蹄子先踩裂了骑士伸向敖拉的手掌,第三下便踩到了他的脑袋。
哧一声闷响,马蹄打滑咴咴直叫。在它将倒未倒之时,那少年猫一样把身子缩成一团,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敖拉赶快拉住缰绳想要躲开,那少年的双臂却已经牢牢抱住了马脖子轻巧一晃,两条腿便迈上了马背,整个人紧紧抵住了敖拉。
鬼方人素来善骑,生死关头,敖拉也不忘喝一声好骑术。那少年理也不理,双臂一回再一松,两把轻巧铜刀便向敖拉头顶扎了下来……
薰育此处驻地依地势而踞,三面缓坡一面有河,四周灌木丛林间或分布。敖拉他们巡视的恰是往东边犬邑去的唯一出口,颇似个汲水罐的窄口。
那少年放走了敖拉的马,便往坡下那一片稀疏的桦树林林中一闪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