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继续西斜,大地上的一切都被强行浇铸了一层金黄色。自由生长千年的草地向远处绵延开去一片浓金,直到被金色的丘陵山岗截断。不多时,四个“金人”急急跑来,几步以外还有一个畏缩的金人跟在后头。
跑在最前头的是弃,他双唇抿成一条线,眉头紧皱。驻地就在眼前,弃却忽然停了下来,牤跑的飞快越过他,愣了一下又转身跑了回来。
“你干嘛呢?快走!那殷人发现咱们水遁逃了一准追过来。”他拽着弃,姬亶也停下来看着他俩。弃却不说话,夕阳愈发强大,他整个人从里到外连眼珠子都成了金色。
等阿琮赶上来,弃轻轻分开二人走向过去,向她深深一礼。姬亶眯了眯眼睛:这可不是牧人见面的礼,乃是大邑商才有的肃拜大礼。
阿琮不愧聪慧过人,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她大声斥道:“少来这一套,自己的人你自己照管!你拿我族当什么啊?带孩子的奶妈??”
弃笑了:“姑娘果然聪慧,这么快就懂了。贵部这许多日子对我们恩义有加,弃不能拖累你们。我这就走,还请贵部看在我这兄弟的面子上,把小五养大成人。”
他把牤推到阿琮跟前,牤瞪眼要骂。阿琮比他还不耐烦,挥苍蝇一样把他一扒,说:“就这头蛮牛早晚是我的,你这是拿我的东西反贿赂我。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攀扯,任他什么来头我薰育都不怕。你踏实呆在我族中铸铜,明日我便让人给你造炉建坊——我那刀还没到手呢!”
这几句话再清楚不过,你身上那铸术我用得着,不许走。
姬亶惊异地打量她,这姑娘年龄跟妹妹姬芝差不多,见识胆色却是高出不少,再过几年还不晓得会成什么气候。牤一拍弃,笑道:“这下好了,弃大哥你可以不用再遮着掩着了。我还真没见过人铸器,你这正宗器族人可得给我开开眼界。”
他正和弃调笑,忽地一声阴竦的质问响起:“正宗器族人?”
所有人俱是一惊,一起摆开架势喝问是谁。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从林中转出,向着他们走了过来。那影子拖在他身后愈拉愈长,夕阳都无法将那长长的幽暗冲淡。
“正宗器族人?”他又问,这次的声音听起来清楚了一些,居然还带着一些稚嫩。
少年边走边缓缓褪下了兜帽。一张奇异的黄脸露了出来,仔细分辨才发现,不是他脸黄,而是一副从发际直覆两颊的金色面具。忽地,那张面孔上没有被遮住的唇角向右侧轻巧一牵,笑了:“正宗器族人?”
一见这张脸,弃大张着嘴往后退了半步。牤大骂道:“哪里来的怪胎!学你爹说话很有意思吗?”说着上前劈面一拳。
姬亶和阿琮同时大叫别去。余音还飘在空中,那少年已经蹿到了牤的跟前,诡谲一笑:“你刚才提我爹呀?”
牤大吃一惊,只觉有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一拽,整个人滚出去老远正砸中那个畏缩的犬邑奴工。再看原地,却是弃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少年的腕子,一柄淡白色的铜刀正捏在他手里。弃低声道:“跟他们无关。”
金面少年胳膊一拧甩开了他,二人打在一处。
眼见那少年招招致命,弃却只是一味躲闪,阿琮上前喝道:“好贼!这不是和刚才那臭鸭子一伙的贼吗?劝你赶快离开,我族哨兵巡视有度,一会儿发现了便叫你立死箭下!”那少年理也不理,双臂齐起,竟是双刀使法。
她再三喝止无用,姬亶目力好,远远发现了些端倪。他拉拉阿琮:“姑娘,那边……”
只见那边林外远远一堆褐色东西,周围胡乱散着几个四仰八叉的人。阿琮一惊,待要说话便听见那奴工嗷嗷叫了起来:“又来了!!放火的又来了!!”
牤一脚踢开他,快步冲过来夹起阿琮就往部落里跑。原来是刚才放火射杀他们那群人远远追来了。
要是让殷人追上来就全完了!姬亶趁金面少年背对自己与弃打得火热正酣,猛一冲上前揪住那兜帽向后一拽,少年被勒得向后仰倒,手上刀却稳稳地朝姬亶捅来。
弃上前一击将他摁倒,姬亶胳臂被划了一个大口子,他也不管,冲着那不断挣扎的脑袋一捶下去,少年便软软地歪了下来。姬亶拉着弃:“弃大哥快跑。”不想到弃却一弯腰扛上了那少年,转身便跑。姬亶只得紧紧跟上。
二人跑得飞快,那少年在弃的肩头一颠一颠。姬亶本想引弃离开薰育,没想到他却还是一径向薰育部落中去。在越过敖拉等人的尸体时,薰育部落示警的羊皮鼓正好奏响。
战鼓咚咚咚咚从一处传到另外一处,不多时四面的鼓声便连成一个圈。倏地,口哨和喊杀声由圈中暴起,被激怒了的薰育骑士踏着鼓声冲出营地。几下声响动地而来,那恍惚昏迷的少年猛的清醒过来,待看清自己的处境便奋力一挣滚落在地。
后面的舌尖着喉咙命人放箭的声音已经可以听见了。弃想再靠近少年,却被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和直指自己的刀刃逼得不能前进。
姬亶一把拽住弃往后拖:“弃大哥!先活下去,活下去什么都来得及!”
那少年听见,忽地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声刚出口便猛的收了尾,变成了一句阴冷的话迸出牙缝:“落到什么境地都不忘了养替死奴啊?你的命可真是贵重!”弃也不回嘴,猛转身拉了姬亶大步离去。
薰育骑兵终于跃出了林子向这边呼啸而来,少年返身退走。后头的追兵略一停顿,见熏育人来势汹汹也掉头跑走。弃铁青着脸大步跑着,对那些薰育骑士的关切询问充耳不闻。
下了坡又过河,薰育营地里已经有人开始燃起了篝火。弃埋头直往自己毡包里冲,一面对姬亶道:“我不管你是抱了什么心思来的,现在起要想活着回去做你的宗子,就老老实听我的,不要开口!”
不等他俩跑到毡包,忽听有人高喝一声:“抓住他!是他害死了敖拉!”弃也不回头,低喝一声快走,二人东冲西撞从愕然的族人中穿过。
一个妇人端了晒好的一簸箩干肉,刚转身正撞上弃,那簸箩翻上半空,干肉呼啦啦洒落下来,弃奋力挥开,向远处自己的毡包极目远眺。
但愿巫鸩在家,但愿她没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