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没忍心杀了那孩子。
阿娇将他托付给韩嫣好生教养,让他替小家伙改了名,日后送进兵营里。至于他大了会不会再去寻亲,卫家是不是会寻回这个孩子,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公主府门前,云妈妈笑着迎候阿娇,却不见她的母亲窦太主。论理阿娇是皇后,无论至哪个府邸,必得主人亲迎以示尊重。窦太主虽然不必拘泥这样的虚礼,一向疼爱女儿的她,也会早早等着。
如今不见人影,难不成是得知了那娈童被赶出府与她有关?
阿娇不免戚戚,这韩嫣办事到处留尾巴。
待问了云妈妈,才发现,原来不是窦太主发现此事同她有关,而是娈童被赶心头不舒爽,自躺在床上。
阿娇入内室探望,窦太主脸色憔悴,歪着小憩,边上是有些面熟的姑娘,并她的大嫂田氏和一名侍妾。田氏出身书香门第,非显贵之家。当年馆陶公主宠爱幼女阿娇,为其定下金屋藏娇姻缘,又顾惜幼子陈蟜,与林虑公主(隆虑公主)定亲,实为双保险的姻亲,同皇帝一门紧紧联系在一起。偏生大儿子陈须,甚少得母亲钟爱,这田氏固然生得好,又贤淑良善,到底远远比不得弟媳林虑公主身份尊重。故此,陈须待这位夫人不过尔尔,无声对母亲抗议,可叹窦太主完全不为所动,总是怨怪田氏无能,收不住儿子的心。
“皇后殿下。”田氏领侍妾行了大礼。陪在田氏身边一同侍疾的是近日里颇得陈须恩宠的侍妾王氏,她生得妩媚多姿,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格外娇俏。反倒显得田氏灰衣紫杉,活像深闺怨妇。阿娇皱起眉,不欲当人面说她,却也是不满的。
“女儿来了。”窦太主怏怏起身,阿娇赶紧坐在床榻之侧,握住母亲的手,眼见母亲枯槁模样,心头不禁难过。
“母亲怎会染了风寒,应好生珍重才是。”阿娇道。
窦太主怎能说是因那娈童犯错被赶,心头郁结才导致风寒入侵。只讪笑:“娇儿说的是,母亲日后必当好生将养。你瞧这一病了,你大嫂特意回府探望,只可厌那衣裳,那打扮,还不如个妾侍体面,生生丢你大哥的脸面。”话及此,登时拉下脸来。
田氏臊得面红耳赤,半点不敢分辩,只跪下垂首待罪。那妾侍隐有得色,也知此刻不便她多言,遂默默不语。
阿娇诚然觉得大嫂失了分寸,但母亲这般大喇喇的说,分明是不给大嫂脸了,不好深劝,便说:“想来大嫂侍奉许久也是累了,去那厢房先歇一歇吧。”
田氏应诺起身。冷不丁窦太主又道:“这通多久才又累了,真是个纸糊的。”田氏眼圈一红,懦懦退了。
阿娇看不过,等人去了便道:“母亲,好歹那是大嫂,以后大哥承继侯位,大嫂可是当家主母,您这样不给她脸面,又当着妾侍的面儿,实在不好。”
窦太主不以为然,“脸面要自己挣的,难不成这么多年一个孩子也未生下,倒是我这个婆婆的错了?”
“母亲!”阿娇道,“您这样说,也是指望皇太后这般怨女儿了!”
阿娇这么多年一子未出,窦太主只顾逞口舌之快忘了女儿,这才慌了,忙道:“娇儿你是我的女儿,福气尽在以后,哪里是你大嫂能比得上的?”
阿娇叹:“母亲,女儿并未生气,只是觉得母亲要改改性子了。听说有一阵,母亲招了个十岁的娈童回来?”
提起此节,窦太主有些挂不住,“不过是看那孩子孤苦,怜悯罢了。”
“仅仅是怜悯?”阿娇反问,“母亲自己知晓便可。现下里父亲尚在,您这般行事分明不给父亲留脸面。任何事,说是秘密,实则谁家未被安插了心腹,早晚传出去。可让我们堂邑侯府怎么做人?就算旁人不敢议论,那私下里会嗤笑侯府上下一片污秽。难听的话,听不到不代表没人说。母亲,你可知道?”
窦太主几分怔忪,几分懊恼,女儿一席话让她思维混沌,“好女儿,你别说了,且让母亲想想好不好?”
阿娇叹道:“母亲,陈家目前不成气候,女儿连个可以依托的母家也没有,又没有子嗣。眼见着永巷女人越来越多,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日后该怎么办?”说罢,竟落下泪来。
窦太主最是见不得幼女哭泣,心头火燎的痛,她软下语气,好生安抚,“娇儿,娇儿你别哭,母亲知道了,母亲知道了还不成吗?明日就派人召你两个哥哥回府,好生约束好不好?”
“两个哥哥心性已养成,不叫他们吃了大亏怕是不可能了。”阿娇心头早有打算,先给母亲做个铺垫,以免到时候母亲用手中权势帮忙,让她计划不好施展。
“娇儿!你这话……”窦太主果然坐不住了。她最是护短,两个儿子纨绔,她知晓,陈须豢养多名讴者、陈蟜流连烟花之地,她都知晓。不过是觉得儿子们爱玩些,也没什么。左不过世家贵族子嗣多有贪玩的,不算什么。但看阿娇神色凝重,便知定不是等闲之事,兀自心疼了。
“母亲!不管发生什么,您千万别阻挠,成败在此一役,我必要改了大哥二哥浑身的纨绔之气!”阿娇从未有过得认真,惊得窦太主浑身打颤,“娇儿,那是你亲哥哥们,你可千万别……”
“母亲放心,左不过不叫他们性命便是。”阿娇眸中透出狠厉之色,想起之前陈蟜种种言谈,气不打一处来。大哥陈须更是连面儿也不露。
窦太主着实被女儿的神色吓到,差点哭出来。
“娇儿,算母亲求你,疼惜你的哥哥们好不好?”
阿娇豁然看向窦太主,半分不留余地,“母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说不要插手!我既说了不要他们性命,就不会让他们危险。至于其他,只看他们自己。”
窦太主神色凄惶,却也知女儿性情,这样必是再说不得了。她只好转了话道:“刚看见那个姑娘么?她是你叔叔家四女,名唤如姵。你可还记得她?小时候随她父亲上京述职时来过一回,还抢了你的布偶去。”
那是多久远的记忆了,她还不是什么太子妃,更不是皇后,只是陈家备受宠爱的幺女,馆陶公主最疼爱的女儿,经常被传唤入宫觐见,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外孙女。她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奢华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各色珍馐。天不怕地不怕,还能骑着马纵情肆意的奔跑,给睡着的教书先生画鬼脸,无所不用其极的调皮捣蛋。
好像是个夏日,这位堂妹随父进府,拜见她的父亲堂邑侯和母亲馆陶公主。印象里那个小女孩很是可爱,不过五岁,行礼问安丝毫不差,是个懂规矩的。怪不得才见便觉得眼熟,原是旧人。
“这次她也是随父进京述职么?”阿娇道。
窦太主摇摇头,“你不是说无人可用么?我也见你在永巷一人支撑未免辛劳,就命你叔叔将这丫头送来。正巧十七岁,尚未婚配,年龄适合,又生得花容月貌,必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阿娇微微一笑,“看着是不错,只是心性如何?”
“你先带进宫一段时日,看看好不好。如果她不会献媚邀宠,不懂怎么取悦皇帝,那即便成为嫔御也没什么用。”
阿娇便道:“让她进来吧。”
陈如姵得令入内,不敢抬头。阿娇命她抬头来看,窦太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免笑道:“倒有几分你的神韵。”
陈如姵一听这话赶紧跪下,“能同皇后殿下有几分相像,是民女的福气。”
阿娇扑哧一声笑了,“这话说错了。像孤,可不是什么好事。”
陈如姵不敢接话,生生跪着。
窦太主也不叫起,只对阿娇佯装生气:“这是什么话,能像你几分,是她三生有幸。”
阿娇命陈如姵起身,又命她告退,才笑道:“母亲以为陛下看着像我的堂妹,能喜欢得了么?”
窦太主默默,许久才说:“有好些旁支嫡系为何母亲不选,偏偏选她。就是因为她像你,却又不像你。”
“哦?”阿娇倒闹不懂了。
“她像你,是几分□□和容貌。不像你,是她的性子。”窦太主看着心爱的女儿,推心置腹道:“我想,皇帝总是喜欢柔顺的女子,如姵有几分像你,若她得宠,皇帝能怜惜你几分。”
阿娇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个彻底,旁人说她也就是罢了,没曾想自己的生母也能这样羞辱她。她难道要靠旁人才能分得一丝宠爱么?蠢蠢欲动的傲气蒸腾,“母亲这般看得起如姵,又那样看不起女儿么?”阿娇似笑非笑。
“娇儿!”窦太主慌了神,“母亲是为你着想!”
阿娇笑了笑,“我知道,您从来都是为我着想,从结下这门亲开始,您一直在为我筹谋。只是,您为何不问一问,我是否需要?”
“我以为,那皇后之位是全天下女人最高处的位子,权势、富贵,你会喜欢的。”窦太主嚅喏。
“滔天的富贵,尊贵的地位,还有权势……”阿娇微微一笑,“若能回到最初,我不会要的!母亲我不要!所以从今日起,你不要再自作多情的插手我的事了!这是一个女儿的祈愿,也是一个皇后的懿旨!”
刹那,母仪天下的威仪笼罩内室,眼眸中是如许的清明。
窦太主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