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自长乐宫回来后,陈如姵便将韩嫣来寻她的事说了。
韩嫣来她椒房殿不是一两次,椒房殿上下诸人基本都知道,只陈如姵第一次见,不免好奇。
人嘛,最不能有的就是好奇心。
阿娇疲乏的很,略说了一两句,便让百灵伺候她安寝。陈如姵不敢打扰,百灵带着她回住所,又嘱咐道:“韩大夫是陛下近臣,陛下格外宠信他。帝后同心,陛下看重的人,殿下自然也得看重。不过永巷是个是非地,黑的尚且能变成白的,白的也不见得就能免受其扰。身为椒房殿的人,最重要的是看进眼里,咽进肚里。陈姑娘,你可明白奴婢的意思?”
陈如姵立刻肃然,赌咒发誓,“女官所言如姵谨记心中。窦太主殿下命如姵入宫,是来助殿下的,如姵不敢有二心!”
百灵见她乖觉,亦放下心来。
太皇太后气息奄奄,重病缠身,大限将至。阿娇日日进出长乐宫,见祖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这日太皇太后精神稍好些,只有阿娇一人侍奉在侧,皇太后出外看药炉子去了。
“皇祖母感觉可好?”阿娇拿来软枕给太皇太后靠下,太皇太后略点头,慈爱的‘看着’她,“哀家的身子自己清楚,你这成日见陪着哀家,倒辛苦极了。”
阿娇笑,“母亲难得入宫,出入长乐宫不能如娇儿这样便利,娇儿不仅要替自己尽孝心,也要替母亲尽孝心不是。”
太皇太后用干瘪的手摩挲阿娇的脸颊,“娇儿又乖又孝顺,祖母知道。祖母历经三朝,享尽了荣华富贵和权势,去见你皇祖父也没什么遗憾了。”
阿娇鼻尖一酸,“皇祖母还要陪娇儿,娇儿要皇祖母留下。”
太皇太后笑着摇摇头,“人不能不知足,哀家已经知足了。”
太皇太后又道:“待哀家百年之后,所有财富尽允了你母亲,暗桩全部留给你。不过其中有一人……”她想说有一人半脱离她的掌控,不愿入朝为官,不愿入仕,跑去开了个什么劳什子私塾。但因他手脚利落干净,出入宫廷自如,重要的事办得妥当,便也随他去了。“早前哀家觉得这些随着一同入了地陵也好,交给你一个不知事的丫头也没用。现在看来,是哀家看轻了你。”
阿娇见这话起了头,不免絮絮,“娇儿深宫妇人,不懂前朝之事。但知陛下性子,待祖母归天后,陛下必容不得窦家,必要罗织罪状。”她说的好听些,这么些年,窦家盘根错节,子弟中有那等忠贞之士,也有仗势欺人,纨绔拙劣之徒,罪状不用罗织,只要去找,定然有突破口。
太皇太后拧了眉,“哀家喜黄老之术,皇帝喜儒术,本就背道而驰。黄老之术你皇祖父、父皇两朝贯彻下来,国库充盈,百姓富足,又有什么不好?偏偏这孩子屡屡要废除黄老之术,就要与哀家作对!最令哀家痛心的,便是侄儿窦婴---你的表叔,同为窦家子弟,偏偏喜好儒术,为了讨皇帝欢心,连家族也不顾了么?”
对于表叔窦婴,阿娇很敬佩,前世窦婴所拥护的政治全部追随皇帝,反倒是因不喜太皇太后所喜,屡次被责骂,甚至不再召见。但窦婴的下场,阿娇很清楚,无外乎是震慑外戚。太皇太后命不久矣,王氏有皇太后撑着,卫氏尚未显露,太皇太后薨世后,皇帝尚不能开发了皇太后的外戚们,便拿积怨已久的窦氏开刀。阿娇不能遂了皇帝心意,那便只能拉拔卫氏,打压王氏,以此让窦氏隐匿。
“娇儿不明白这些政事,但娇儿只明白一件事。表叔是窦家的人,无论他的观念是亲陛下还是亲皇祖母,他都是窦家的人!血浓于水,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窦婴错也好,对也罢,开发了窦婴,就是开发窦家,当窦家能人贤士一个个被开发了,没有太皇太后做靠山的家族离倒塌也不远了,但窦家兴盛了这些年,是时候急流勇退了,只要人丁兴旺,子弟繁衍,终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太皇太后道,“这点哀家当然知晓,所以虽不喜你表叔,却也不曾为难他!”
还不曾为难吗?窦婴封魏其侯,又任丞相,因政见不同,生生惹怒太皇太后,免去丞相之职,方改为柏至侯许昌。
但事到如今,阿娇亦没有立场指责自己的皇祖母,只说:“皇祖母为难表叔与否,娇儿不敢分辩。只皇祖母择的柏至侯,毫无建树,只听命皇祖母,不堪重用。皇祖母在世且罢,一旦……”她顿了顿,“那么陛下定会罢免柏至侯。”
太皇太后失了颜色,“皇帝这样等不及?娇儿未免危言耸听。”
阿娇道:“陛下爱好儒术,奈何因皇祖母阻挠未果,怎会就此甘心?先帝性子温和,尚且听一听皇祖母之言,如今陛下心性,皇祖母亦了解,他是那等容易屈服之人吗?不过是在皇太后的劝说下,隐忍罢了。娇儿话及此,恳请皇祖母细想,保全窦氏一族!”外戚必要整治,何况是政见不同,处处掣肘的强大外戚。
话毕,阿娇起身跪下,“今日娇儿妄议朝政,实乃大罪,皇祖母治罪,娇儿绝无怨言!”
太皇太后久久不言,思绪万千。
“娇儿,你聪慧机敏,祖母怎忍心怪罪于你,快起身到祖母身边坐下吧。”太皇太后伸出手招呼阿娇来自己身边,病痛折磨几乎击垮了这个老人。
“依你看,该如何?”太皇太后暗中虽有布置,但到底不相信窦氏一族会摧拉枯朽的厉害,而今一听阿娇之言,还是让她生出不安。
阿娇想了想,“柏至侯本就不配做丞相,罢免了也好。有皇太后在,陛下必拉拔早有野心的武安侯。且当初因皇祖母厌弃表叔,那起趋炎附势的官吏士人纷纷投靠了武安侯,武安侯骄傲自大,已是隐患而不足惧。可惜因皇太后在,暂时动不得,窦家加柴添火可以,但万万不能卷进是非,陛下正愁没有一个可以开发的外戚来正威!二则,让武安侯称心,也不能让他太过称心,定要给陛下心头留下劣迹,才能促使陛下将目光转移到王氏外戚身上。三则,拉拔卫氏,如今卫子夫在永巷受宠,陛下爱屋及乌,许给卫氏荣耀,但卫氏到底出身寒微,发迹不易,咱们要推波助澜。”
太皇太后听得入了迷,顾不得惊讶阿娇何时有的此等见解,只追问,“为何要提携卫氏,提携了他们,也不会感恩。”
阿娇眯眼笑了下,“不,不需要他们什么劳什子感恩。只需要成为我大汉一等一的外戚便可!而陛下,最是厌恶坐大的外戚!”
太皇太后略一思索,旋即笑了,“你这丫头鬼精鬼精的,到叫他们得意之后还不知祸事将近。”
“皇祖母……”阿娇忽而红了眼圈,“娇儿哪里比得过您,娇儿还希望在您膝下尽孝。”
太皇太后抚摸她柔软的发,之前阿娇亦解下繁复珠翠,“我的娇儿,听你宫里的人说,你这些日子时不时会哭泣,千万不要再难过了。皇祖母的眼疾,可不就是哭出来的?你还年轻,皇祖母怕极了,你知道吗?”
阿娇擦拭几欲堕下的泪,强笑,“皇祖母,您不喜欢娇儿哭,娇儿笑给您听,永远笑给您听!”
是日,阿娇密会窦婴后,窦婴跪在长乐宫门前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着人打将出去。窦婴愤恨不已,在宫门前行至几转,方有长白将其领至皇帝近前。
自窦婴为官时,多次忤逆太皇太后之意,追随皇帝喜好,皇帝实则是很重视他的。只不过窦婴是窦家人,一亲近便想起太皇太后独断专权的掣肘,未免不耐。加之皇太后暗地里扶植王氏一族,窦氏所有人等她均厌恶至极,以情感之喜好辨别,不以朝政而分明。没少说窦婴的不适,再加上窦婴抢了她弟弟田蚡的丞相之位,很是不满。连带皇帝也不能过于宠幸窦婴。
今次听闻窦婴探视太皇太后遭拒,一把年纪在长乐宫门前啼哭,心头不落忍,便派人迎至宣室殿。
皇帝命人上茶,安抚道:“魏其侯久不来探望皇祖母,皇祖母难免心头不愉,过几日就好了。”太皇太后病了许久也不见窦婴探望,这会子想起来还有个姑母在了?在皇帝看来,太皇太后自然气愤。但是他更好奇的是,为何久不来,偏生这时候想起来要来看望了?不是一直不和睦么?
窦婴老泪纵横,“陛下明鉴,误会也罢,分争也好。臣到底念着姑侄一场,如今姑母不好,侄儿一直想来又不敢,可做侄儿的理应探望,不然岂不成了冷情冷意之人?这才提心吊胆的去探望,没曾想……”不给进。
这点,皇帝很赞同,这么多年大汉以仁孝治天下,若因这些繁杂事,连情分也不念了,有损名声。
只是……“你同皇祖母政见不合已是众人皆知,皇祖母勒令窦氏一族皆遵守她所思所想,你这般而来……”皇帝笑着,笑意未达眼底,分明是试探,想看看最后关头,你窦婴是站在朕这边,还是倒戈皇祖母那里。
窦婴起身抱拳,“陛下,这么多年,臣的所作所为尽数在这里,臣不分辩,不诉述,自有陛下英明决断!”表忠心太过反倒会令人生疑,既然被怀疑了,倒不如皇帝您去猜,猜猜看臣下到底是何心意。这么多年如果还不能表明,那您可要怎么劝说天下贤士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