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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城中,车如流水马如龙。

边韶在谢南安身后,刻意落得远了一些,不紧不慢地缀着,并未被谢南安发现。

他一路跟着谢南安出了城,又在燕京郊外行了一阵,才赫然发现,谢南安的目的地,乃是西山。

与京中不同,上山的道路崎岖许多,马车不易前行。

谢南安在山脚下下了车,边韶不想被谢南安发现,便让车夫将车停在道旁隐蔽处,也下了车,准备与谢南安一样,徒步上山。

“谢学士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车夫依言驱车等在一旁,边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语气中满是疑惑。

眼下西山倒是盛景如画,可以谢南安如今的处境,已经够脑门疼的,应当不只是单纯为了踏青而来吧?

边韶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但他未曾表露出来,只默默跟在谢南安身后,一道上了山。

谢南安虽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不比边韶,忠奋侯边彦乃是以武建功,边韶平日懒散不羁,实际上身手并不差。

是以谢南安一直没发现,自己身后缀了个尾巴。

而他上山之后,并未去先去岳麗书院见山长步靖和,而是径自去了岳麗书院与白骊书院之间的一间无名书肆。

那是上次他和杜妍遇见的地方。

书肆的老板对谢南安的印象颇深,毕竟如谢南安这样的人物,见了一次,要轻易忘记,并不容易。

“这位公子想选点什么?”

书肆老板出言招呼谢南安,谢南安摇摇头,淡淡道:“不用,我自己看看便好。”

谢南安在书肆内随意翻着书,边韶则站在书肆外,远远瞧着书肆门口挂着的垂帘,再望望四周景致,面上神色一点一点沉重起来,他的目光中也带上了诧异,喃喃道:“竟然是这个地方。”

这会书肆里清净得很,边韶贸然进去,必然会被谢南安发现。他环视了下周围的环境,最后将目光落到了书肆二楼右侧半开的一扇小窗上。只见他目光微微一闪,脚步一换,人已飞快往那边移去。再瞧着四下无人,他攀了旁边支撑物几起几落,人已悄然翻入了书肆二楼。

不得不说,边韶的运气有点好,他翻进去的位置,刚好在二楼楼梯的转角暗处,地势隐蔽不易被人发现,又能瞧清楚底下的情景,甚至连底下说话的声音,只要不是有意掩盖,也能听个大致。

楼下,谢南安正漫不经心地翻着书,边韶瞧他那副心思沉重的模样,心里颇有些奇怪。

谢南安虽出自岳麗书院,但在书院里待的时间较短,对书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除了上一次因岳麗书院山长步靖和邀约来过西山,他平素并没有来这里的习惯。

他为何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大老远来这种地方?就单纯来看看书?

翰林院文渊阁内,最不缺的就是各类典籍。而且被密报弹劾一事,女帝虽未就此定他的罪,但以他眼下的心情,绝不该这么无聊才对?

边韶带着满腔的疑问,在暗影里待了近乎小半个时辰,他眼瞧着谢南安在书肆内挑了几卷书,然后到柜台前结账。

书肆老板收了他的银两,谢南安取了书正待离开,那老板却唤住了他,“公子请留步。”

谢南安停下脚步,微冷的目光中有些不解,“什么事?”

书肆老板因他那副冷冷的表情稍迟疑了下,半晌后还是从柜台抽屉内取出了一件小物件,放在谢南安面前,“这件东西,是上次让书给您那位客人不小心拉下的,她平日隔一段时间,总会来这里一趟,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瞧见她的身影。公子似乎与她是相熟的,不如帮个忙,把这东西带给她?”

老板的请托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谢南安的目光接触到他取出来的那件小物件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杜妍落下的东西?

那是个暗红底布绣黄纹的小锦符,说得再准确些,应该是个祈福得来的福符。再瞧那模样与绣纹字样,很有些眼熟,应当是出自大相国寺的东西。

谢南安曾经也有过这么一件物事。

那是明德十五年,也就是他参加会试那年,谢母从大相国寺的主持枯荣大师手中求来的,硬要他带在身上,说是可保他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他并不信这些东西。

一个人凭着一己之力走到今时今日,比起相信神佛之力,他更宁愿相信他自己。

神佛若可保人心想事成,那这世间何必有那么多尔虞我诈?通通皈依佛门不就行了?

但母亲之命,他也没有必要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违抗,不过顺顺她的心意而已。他自是将福符带在了身上,只是待到科考结束,便随手放在了房里某个地方,这会或许已找不见。

他之所以还记得这个东西,一来是因为出自枯荣大师之手的福符并不多,二来则是因为福符里面的一张黄笺。

他至今记得,黄笺上只写了八个字,就是谢母所说的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这本没有什么奇怪,只是那字迹不太对劲。

那字迹瞧来颇具英气,但仍带着几分娟秀,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

那绝不是枯荣大师的笔迹,也不是谢母的。

大相国寺中都是僧人,何以会有这样的字迹?

他当时心中觉得古怪得很,但想着这并不是什么要事,一点疑惑过后,便放在了脑后。

现如今,再看见同样的东西,他竟有些鬼使神差似的,将那福符接到了手中。

仔细看起来,这福符与他曾经有过的那枚很是相像。福符的主人似乎是经常把玩,锦符的边缘已经磨得有些褪色。

谢南安将它翻开看了一看,里面果然也还有一张同样的黄笺。

他心里头莫名浮出些古怪之感,按理说,以他的个性,不当这样私看别人的东西,何况这东西还是杜妍的,但说不清是被什么驱使,他由着自己心头那股古怪,还有这些日子来因杜妍的言行所生的困扰,竟将那张黄笺取出,缓缓展开了来。

这一看,他瞳孔猛地一缩。

笺上只有四个字。

“愿解相思。”

字迹颇具英气,但仍不失娟秀。

他的记忆力极佳,虽比不上丰界玉的过目不忘,但稍挂了点心的东西,便不会轻易忘却。

这个笔迹,和他曾经有过的那个福符里面的笔迹,是一致的。

心里头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不再与老板多言,他将那福符收入怀,又取了刚才选的书,转身一打书肆的帘子,大步走了出去。

谢南安走得急,老板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后,方道:“公子,你这……”

然而他那“这”字的音才起,剩下的话就陡然止住了。

一个他从不曾见过,也不知何时进来的年轻公子,突兀地站在了他的面前。那是个极出众的人物,比起刚刚离去那位的如芝兰玉树般的年轻公子,面前这位的相貌还要精致一些,只是那斜飞入鬓的眉,以及略略上挑的眼尾,还有唇瓣噙着的几分浅笑,莫名让人有些心慌。

“老板,方才那位公子离开前,你给了他什么东西?还有你说上一次,有客人让了书给他,那客人是什么模样的?”

————

谢南安上山的路走的极缓,回去却步履匆匆。

车夫见他的模样,一时还有些意外,“公子,您这是?”

在他印象里,自己家公子自小沉稳有度,还少有这般匆忙的时候。

谢南安无心与他多言,径自上了车,道:“立马回翰林院。”

翰林院中,有百官上奏的折子,他如果没有记错,这些折子当中,似乎有一人的笔迹,与锦符内黄笺上的笔迹很是相仿。

他以前从未留心,如今这一刻想来,倒越想越像。

车夫快马加鞭,谢南安赶回翰林院时,负责整理百官奏折的孟随等人还未离开。

见到谢南安,孟随有些意外,“谢学士今日不是休沐吗?这会来署里,可是有要事?”

“不是什么要事。”谢南安径自进了屋,与他吩咐道:“你把近日大理寺少卿杜妍杜大人的奏折取两本来,让我瞧一瞧。”

孟随听得一脑门的奇怪,“随便取两本?”这是要看啥?

谢南安面色沉如水,微微点了点头。

孟随见他如此,也不好多问,赶紧转身下去,不一会便找了两本杜妍近日承过的奏折出来,送到了谢南安跟前。

“你先出去吧。”

谢南安让孟随退了下去,自个翻开了奏折,然后,他自己将怀中锦符内的黄笺取出,摊开放在了奏折旁边。

那是近乎一样的字迹。

只是黄笺上的年代久远,显得稍稚气一些。

而奏折上的字迹,英气益发明显,娟秀稍稍淡了一点。

但毋庸置疑,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今日暖阳正好,春末夏初的风里已然带了些燥意。谢南安坐在案前,瞧着面前的奏折和陈旧的黄笺,心里有着前所未有的一些茫然,似乎有什么混乱的东西被风卷起,再难平息。

杜妍这个人,他越来越看不透。

而他与她之间,是否真的如她所言,有过交集?他对她有过恩情呢?

若是有,他为什么一点都记不住?

可若是没有,杜妍这些行径又是为何?

现在她的所作所为,或许还能往别有居心上解释。

可明德十五年的时候呢?那时候的他尚未入仕,至于杜妍,不过十三岁,尚在白骊书院读书,虽有才名流传于燕京,但并不若今日这般响亮。

当时的燕京中人,大概谁也不曾料想,延平伯家的女儿,有一日会一展鸿翼,也会恶名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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