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让杜妍的冷脸唬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早听过一些犯人对杜妍的形容,道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大理寺少卿人不可貌相,生了一副清秀容颜,笑起来若春风拂面,可邪门得很,一旦下狠手要整治你,种种手段,当真是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今听杜妍这般问起,他心里先有了防备,小心回道:“回大人的话,对方蒙着脸,看不见长相。”
“那可瞧得出武功来历?”杜妍又问。
李四这下子顿了一顿,仔细回想了一阵,才道:“对方的武功很高,小的瞧不出路数,也猜不出对方的来历。”
杜妍盯着他的双目,略略提高了语气问道:“当真?”
李四将头点得如鸡啄米,“千真万确。”
“那依你所言,除了全天下搜捕腿上带着张五牙印的人,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可这搜身也不能见个人就叫人家脱裤子吧?”
“这……”
杜妍的话让李四一愣。
他想,这传言中的杜少卿是个傻的吗?怎么可能满天下照着牙印搜捕人?而且张五的牙印,那也得有啊。
李四迟疑的工夫,杜妍突然笑了起来,笑容冷冰冰的,李四被她笑得浑身发毛。接着,他便听她压低声音道:“李四,那天的经历,你可没有同我说实话。让我猜猜,若是找不到那凶手,张五每天夜里会不会来找你索命?”
李四面色猛地白如死,抬头看向杜妍的眼中闪过惊惧。这位杜少卿不会真这么邪门吧?!
心中忐忑,李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哆嗦,却还是道:“张五是我的好兄弟,我也想为他报仇,可我没用,实在没有线索……”
杜妍闻言笑容里又多了几分讥讽,“既然他是你的好兄弟,不会为了你不帮他报仇就来找你索命,可为什么你提到张五的名字时,声音都在打哆嗦呢?”
李四这下子哑了。
他想,杜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她这话明显话里有话。
他本想硬着头皮再辩一辩,可没等他开口,杜妍就丢下了一句话,“李四,找到你之前,我就着人查过你们四人的情况。你和张五,还谈不上过命的交情。这人都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张五自个逃命都来不及,还能为着你,拼了自己的命去救你?”
“我、我……”
李四还想狡辩,杜妍却站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话,她眼里光芒如雪,锐利似箭,“别我了,你与其在这里找话糊弄我,不如换个地方好好想一想说辞,再来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捡回一条命的!”
之后,不待李四求饶,杜妍已吩咐道:“来人,把他堵了嘴,绑了带去义庄。这桩案子一日没了,他的好兄弟张五一日不下葬,就让他日日十二个时辰在义庄陪着张五,兄弟两人好好叙叙旧!”
李四听见这话,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唰地褪尽了。
如今天气一天天暖了起来,张五丧生多日仍未下葬,那尸身和气味定然惨不忍睹。而且日日十二个时辰作伴,还是在义庄之中,他在张五旁边,张五若真的心中有怨怒,死不瞑目……
李四越想越是面如土灰,越想越是心惊胆战,待差人来拖他起身的时候,他全然不顾自己腿脚上的伤,拼命挣扎起来,他道:“大人,我说实话,我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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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重新交代出来的,实在不是一个兄弟肝胆相照的好故事。
杜妍并没有骗他,在找到他的下落前,杜妍就着人把负责押解陈乾前往西北的四名官差的底细都查了查,怕是有人监守自盗。
她并没有发现谁有这方面的嫌疑,却对四个人的性情为人等有些基本的了解。
李四油滑,张五实诚,两人早些时候交好,后来却越行越远。
这一次遇见危险的时候,李四之所以能逃脱,并不是张五拼了最后一口气救他,而是他与张五并肩之时,眼看不敌,竟将身边的同僚推到凶手刀口上,替自己挡了致命一击,然后就着地势之利逃跑。
偏偏他人贱命大,被凶手追得无路可逃之时,竟然摔下了悬崖。
而且摔下去的瞬间,他还扯落了凶手的面罩,凶手的那张脸,他曾见过。
“小的平日在京兆府,职位虽低微,可三教九流都接触过。那凶手小的曾见过,他或许不认识我,我却记得他。之前不敢说,也是不敢开罪贵人。”
“那人是什么人?”
“那人叫崔永,他还有个哥哥叫崔焕,似乎都是大皇女府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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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一点点串了起来,事情的原本模样似乎在浮出水面。杜妍让李四在自己的供词上签字画押后,便让人将他严加看管了起来。
在这桩案子尘埃落定之前,她得保着他一条命,可等这桩案子落槌,她会把他送去义庄陪一陪张五。
这是他应得的。
审完了李四,杜妍转身带了崔焕的小像,去找了陈乾的妻子楚氏。
这是楚氏中毒被她救回后,她第一次去见她。
见到楚氏,杜妍没有绕圈子,直接让人将楚氏那一双孩子带下去,然后把崔焕的小像压到了楚氏的面前。
“陈乾死之前,和他见面的人,不是你原本描述的模样,而是这一位吧!”
楚氏的目光闪烁了下,嘴唇微微抿了抿,沉默片刻之后,却是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我没见过这人。”
这次跟着杜妍来的人是大理寺丞方峥。方峥年纪不大,性情却颇好,他将楚氏那一双孩子带出去后,并未走远,就在屋外的院子里陪着那一双孩子玩。他的花样多,脾气好,很得孩子喜欢,没一会就哄得那一双孩子咯咯咯直笑,笑声传进屋来时,还透着股天真与欢快。
“这越是不懂事的,越是活得开心。懂得越多,越是笑不出来,对不对?”
杜妍突然冒出来的话,令楚氏眼睫颤了颤,但她低垂了眉眼,未曾应答。
杜妍缓缓又道:“其实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从陈乾沾上这桩案子开始,横竖就是个死了。他是你们家里的主心骨,他一死,你和你的两个儿女,也是在刀口上走着的。我不知道旁人许了你什么,但你与其听从他们的安排,不如选择相信我,与我说实话。”
楚氏这会幽幽抬了眼,与杜妍说话的模样仍旧似平常,不紧不慢,不卑不亢。
“奴家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
杜妍笑了笑,抬手将一件东西叮咚丢到了楚氏面前。
那是一把银梳,做工精巧,梳柄上刻了盛开的桃花。
“你似乎是幽州人士,听闻幽州的规矩,但凡家里有些钱财的,女儿家惯用银梳梳头。出嫁前梳柄上刻含苞的桃花,出嫁后梳柄上刻盛开的桃花。这是陈乾流放时带在身上的东西,被押解他的官兵强抢了去,如今物归原主。”
“多谢大人。”楚氏伸手拿起了那把银梳,面上神色未有多大变化,握着梳柄的手指关节却有些发白。
杜妍将她的一举一动通通看入眼底,继续道:“我不妨坦白告诉你,你那日说的话,我半句都不信。陈乾的死,是被人灭了口。你和你的一双孩子中毒,却是有人要你栽赃。你今日若告诉我真相,我或许还能顺便替陈乾讨回个公道,也保你们母子三人性命,但若你继续敷衍,我不介意大刑伺候。你或许还挨得住,但你那一双儿女如何,我就不敢保证了。”
楚氏这一回终于抬起眼直视了杜妍,她面上那种温顺褪去了一些,露出一点垂死挣扎的疲惫来。她看了杜妍一阵后,道:“大人不是传言中那样狠辣无情的人,大人若要对我们用刑,早就用了,何必好吃好喝养着我们,还让太医替我的儿女诊治。”
杜妍笑了摇头,“你错了,对我无碍的人,我自然不会赶尽杀绝,也可以有些同情之心。但如今这桩案子久悬不决,陛下已经对我有了不满。你们母子三人的性命与我个人的前途富贵比起来,又如何及得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样的道理你想必也懂。”
楚氏面上多日来的沉静有些被撕裂了。
这样的道理,她自然懂。
她不就是为着自己和儿女的一条命,甚至舍了陈乾的恩怨不顾,违心去攀咬别人吗?
可她能有别的选择吗?
陈乾被千里流徙之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注定会被灭口。他其实放心不下的,便是她和一双儿女的生死。她答应过他,一定会拼尽全力护住一双儿女,若护不住,自己便同一双儿女去地下陪他。
“杀了陈乾灭口之人,与让你攀咬他人的人,是不是同一拨,你心里必定比我清楚。不过他们能杀了陈乾,事后难道又真能留下你?换做是我,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死之前拽着仇人一道走,拽一个算一个,之后带着一双儿女到地下见了陈乾,也好歹有话可说。”
楚氏沉默了许久,之后惨然笑了,“大人说得轻巧,可我凭什么信你?”
杜妍没有笑,面上神色凝肃,她一字一顿,似与楚氏许诺,“凭这件事情里,我同你一样,有千方百计想要护住的人。你助了我,我便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