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时隔多日,再度站在女帝面前。御书房里除了惯常服侍女帝的宁常侍,并无旁人。
女帝坐在书案之后,杜妍站在书案之下。
从郝洲夺来的数本账簿此刻就在女帝面前。
女帝一面听着杜妍的呈词,一面翻着那些账簿,圣颜之上未显露太多情绪,只是目光益发冷寒。末了,待杜妍将郝洲之事回禀完毕,女帝也重新合上了账簿,她抬眼看向杜妍,“这次的事,你做得很好,朕很满意。”
女帝口中说着满意,但眼里也罢,面上也好,实在瞧不出多少嘉许。且杜妍发现,数日不见,女帝鬓间竟然又现了几丝白发,即便她目光依旧锐不可当,浑身威严气度仍教人不敢冒犯,但她身上却有些少见的疲惫之意透出来。
想来她离京这段时间,京里许是生出了什么事。
杜妍心头略略走了下神,不过很快又被唤了回来。女帝前一刻与她说着满意,后一刻便同她提起了离京前许过的话题。
“大理寺卿已然致仕,你既已回京,且先主理着署中事务。待合适的时候,朕会将那个位置给你。”
女帝话中意思,已然是许了她大理寺卿之位。
这一点对杜妍来说,并不意外。毕竟在前往郝洲之前,女帝便已许了她“双喜临门”不是?只是升官这事早在意料之中,心头虽也有些喜悦,但比起这件事来,她此刻心里更关心的,反倒是另外一“喜”。
“谢陛下隆恩。”
果真,她谢恩的声音方落,女帝声音悠悠又起。
“朕曾说过,要给你指一门何意的亲事。你如今也老大不小,若再这么耗着,延平伯心里终归是要怨朕的。你的亲事,自个心中可有想法?若有合意的人,不妨说与朕听听。”
女帝问话之后,杜妍有一段时间的沉默。
她垂了眉眼,并未让女帝瞧见她的神色。
若换在昨夜之前,得女帝这般问起,她或许拼着触怒圣颜的风险,也当为自己的心意赴汤蹈火。
可如今,她只能暗暗牵动嘴角,无奈一笑。
她愿意为之付出一切,与之相守的人,并不愿意因她冒更大的风险,也不曾打算要与她相携走过一段可能极其漫长又艰难的路。
谢南安之于她,是想要紧紧握住的黑暗之中仅有的一点灯火。
她之于谢南安,却是早就注定的人生道路之中,不该有的一段分岔路。
好在……她与他终该各自回到应有的位置了。
明明是暑天,可从鼻腔里呼进去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沁入人四肢百骸的寒意。杜妍掀了袍摆与女帝跪下,低头恭顺无比,她道:“陛下体恤微臣之心,微臣没齿难忘,但微臣心中并无合意之人,也暂无意儿女之情,唯愿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报陛下知遇之恩,还望陛下恕罪。”
她当初授意元蔚勾引楚涵,蓄意闹出一波捉奸的风波,与楚家解除婚约,为的不过是能堂堂正正求谢南安的心而已。如今她想要求的东西都失去了,又何必再为自己寻上一场束缚自己的婚事呢?
倒不如像往昔那般,在这燕京里肆意横行,继续做那个令人胆寒的大理寺少卿……哦,不,或许不久之后,便当是大理寺卿了。
只是这一切,首先得符合面前这位九五之尊的心意才行。
杜妍一番誓词说得发自肺腑,女帝再一次相问,她仍是以头抵地,道无意于儿女之情,更无心婚事。
女帝看她一阵,最终却是笑了笑,笑容很淡,一闪即逝,“既然你无意,朕今日也不强迫你。不过你便不好奇,朕心中为你考虑过的人选?”
杜妍在女帝的笑容里蓦地闪过些许不太好的感觉,她赶紧回道:“陛下替微臣考虑过的,自然是好的,但即是无心之事,好奇多了并无意义,反而徒添烦恼。”
“烦恼?”女帝这一下真的笑了出来,“你倒是一如既往地坦诚。罢了,这件事今天暂且就到这吧,你回去再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回朕的话。你此番前去郝洲,一路辛劳,朕照旧放你两日假,尽快将自己调整好,便回大理寺主持事务。”
听得女帝的轻笑之声,杜妍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她与女帝谢恩告退,退出御书房门外之时,却遇上了一个极意外的人。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着了一身墨色单袍。许是因他的脸色透着些病态的白,又偏瘦削了些,益发显得轮廓线条分明。但就是这样一个透着几分病态气息的人,缓步走来之时,却莫名给人一种强大的威压感,让人根本不会将病弱、孱弱这样的字眼同他联系在一起。
杜妍看向他之时,他的目光也落到了杜妍身上,那目光由上至下看来,仿佛高位者天生俯视他人时一般。杜妍忙与他行了礼。
“微臣杜妍见过帝君。”
是了,这位透着几分病气的男人不是旁人,恰恰是二皇子的生父,宫中那位帝君,也是昔日手握梁朝半数兵马,权倾朝野的异性王——梁博。
只是这位帝君自从扶女帝登基,又给女帝夺了兵权之后,便久居深宫之中,除了每年岁末的除夕宴,几乎不在外人面前露面,何以今日竟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观他的面色,传言并不假,他的身子较去年岁末时,似乎更差了。
联想到女帝眉眼间露出的疲态,杜妍隐约觉得这事与面前这位帝君有关。不过心中好奇归好奇,她一向不爱为着好奇心越雷池,自然不会显露出任何痕迹来。
与帝君见过礼以后,本以为就此擦肩而过,却不想对方略略停了下步子,目光在她身上微微一扫,之后与她轻轻一笑,“你便是杜妍?倒与传言里不大一样。”
自杜妍入仕以后,这位帝君少有的几次露面,从未与朝臣相谈。未料他竟与自己这般说话,杜妍一时倒有些意外,不知如何回话、
好在帝君只看了她一眼,也不似要与她交谈,便撇下她进御书房去了。
杜妍离开的步子缓了一缓,不多时候,便听着一点声音自御书房内传来。
“你怎么来了?”那是女帝的声音。
“我为什么不能来?景萱,你虽是万圣之尊,可首先,你是我的妻……”那是帝君的声音,景萱是女帝的名讳。整个梁朝之中,对女帝直呼其名的,或许也就这一人而已。
御书房里的声音小了一点,杜妍不再停留,快步离开了御书房。
只是人自是离去了,心里却忍不住留着一点疑惑。
她抬头望望天色,进宫之前似乎还是万里无云万里天,如今却不知何处吹来大片云彩,将烈日光辉掩盖。
修整两日之后,杜妍重回殿堂之上。
这朝中之人多是人精,大理寺卿方璞致仕,大理寺卿之位空悬,杜妍再得女帝重任,接下来的形势如何,大家隐约都能猜到一些。于是乎前些时候,杜妍落魄时与她避讳的人,如今又假装忘了前事,与她照旧来往起来。
女帝也从郝洲之案着手,开始布起下一步的棋来。
翰林院有人递了折子,以罗晋等流民作乱为引,牵出了世族侵地之事,那折子写得极好,洋洋洒洒数千言,道尽世族豪强侵占良民土地,迫得民众流离失所,损国利、害民生、失民心种种害处,恳请女帝大力清理各地世族豪强侵地之事,以抚民怨,固梁朝百年根基。饶是杜妍这种平日被骂是冷心冷肺的,也险些让这忧国忧民的慷慨陈词激出了一腔热血。
世族这次给揪了痛处,又给扣上了逼民作乱的大帽子,还失了先机,一时间给打得有些措手不及。女帝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快刀斩乱麻,当殿便赦免了罗晋等人知罪,又发落了郝洲一众涉案之人。还命御史台主领,户部、工部、刑部配合,彻查各地世族侵地的情况。
郝洲之案,终于成了女帝再一次扩隐的由头,和一把打前锋的利刃。
杜妍想着,自己这回只怕又成了世族的眼中钉了,却不想女帝前脚才掀了事,后脚她便从属下口中听到了一些颇令人意外的传言。
郝洲一案,竟然有人替她顶了锅。
顶锅这个人,还是一贯不沾是非的边韶。
而最最让人意外的是,这传言的来源。
“你说,这是忠奋侯府自个放出来的消息?”
“虽然意外了些,但的确是这样。”
杜妍琢磨了下,这种状况之下,将郝洲之事的“功劳”揽在自个身上,实在不像是在争功,而是想在揽祸。
大长公主景郁与女帝感情深厚,又是皇族之人,边韶身为她的儿子,也是有理由替女帝效力,将郝洲侵地之事弄个“水落石出”。
因此,这谣言便多了些让人信服的地方。
可是这样的谣言,绝不会是大长公主景郁和忠奋侯让人散布出去的。至于柔嘉县主边绮年,估计还没这能耐。
于是乎剩下来的人,就只有一个边韶。
然而,边韶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他能图什么?总不能是脑子发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