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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边韶的心思一时间似乎变得难以捉摸。

譬如自己将麻烦往身上拦,譬如爽快地答应赌约作罢,他与她前尘旧怨一笔勾销。又譬如她初得知谢南安婚讯那晚,借酒买醉中,他隐约与她说过的话。

他不是肯吃亏的人,郝洲一案怎么瞧都是她占了便宜,他实在不应当表现得这么大方。

“继续留意忠奋侯府的动静。”

杜妍揉了揉眉心,吩咐了下去。

依她之见,这件事多半还有后半场。且不论边韶主动揽祸是什么心思,他让人散了这样的谣言出去,一旦大长公主察觉,绝不会坐视不理。

到时候,不定还会掀起新的风浪。

她打定主意和边韶划清距离,可对方来这么一手,她虽受了益,但这彼此间的恩怨,又不好清算了。

再与属下问了些京中新发生的大事,又与张少言见了一面,听了张少言一通抱怨之后,杜妍才离开大理寺,回了自个府中。

然而一回府,她便发现府中气氛不对,下人神色凝重,来往匆忙,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出了什么事?”

杜妍随手抓了个下人盘问。那下人见是她,赶紧道:“回大人的话,夫人刚才晕了过去,大夫正在替她看诊,老爷也在守着。”

杜妍脸色微微一变,忙拔步往杜父杜母的居所赶去。白氏的身子骨一向不大好,这会突然晕过去,别是生了什么大病才好。

杜妍才赶到杜父杜母所住的院子前,便瞧见熟识的大夫背了药箱从院子里走出来。杜父没陪在白氏身边,反而一脸喜色亲自送了大夫出来。

这场景似乎有点不对劲?

“母亲的身子可要紧?为什么会突然晕倒。”

杜妍迎了上去,开口问起白氏的情况。大夫经常出入杜府,替白氏诊脉诊了十多年,与杜妍也相熟。闻言竟与她笑笑,只道了句恭喜,便一低头离开了。

杜妍琢磨着这句莫名的恭喜,再看看杜景那一脸掩不住的喜色,心里突然浮起个极荒谬的念头。而她这个念头还没从脑子里彻底蹦出来,杜景已先一步带了她进屋去。白氏仍旧阖眼在床上睡着,杜景在旁边看着她,眼里带着些笑,又带着些微担心,他搓着手看了好一阵,才回过头与杜妍说话,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些掩不住的激动,“阿妍,你母亲有喜了。”

轰隆!

有喜!

杜妍脑子里一声炸雷,炸得她有点找不着北。

杜景当初不顾白氏反对,强将她送去女学。明知她资质驽钝,文才武功样样不精,还执意逼她往前走,最主要的原因,无非是要她求一样功名,能以女子之身承袭爵位。

这样一来,白氏即便除了她再无所出,也不至于让杜家就此断绝。

上一世到她过世,白氏也没能再有喜。

何以这一世,竟会有这样大的变故?

“可有诊错脉?”杜妍不大肯相信。

杜景倒也理解杜妍的反应,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也是惊讶大于喜悦,硬生生让大夫又诊了几回,几乎把大夫逼发火了。一而再再而三质疑人家的医术,简直让大夫不能忍。

“没有诊错。只是你母亲身子骨不大好,这一胎又来得太突然,刚开始反应有些严重,需小心谨慎才行。我准备带你母亲去别庄上住一阵子,那里清净,对她身子有益。”

虽然意外,但杜家上下,对于白氏腹中这个新生命的到来,都是喜悦且欢迎的。

白氏醒后,杜景问清她的意思,便让人着手准备前往别庄修养一事。杜妍则问明了大夫,吩咐了手下搜罗安胎养身的各种珍稀药材,给白氏补身子。

一通忙活下来,倒让杜妍一时间忘了许多东西。

直待送走了杜景和白氏,偌大的杜府之中,除了下人,便只有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某些被刻意遗忘的东西才开始袭上心头。

她让下人备了几口大箱子,送到书房。她屏退了下人,关了书房的门窗,打开密室,缓缓走了进去。

这是她回返燕京之后,第一次进这个密室。

多日未回,密室里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往昔时候,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她一手一脚亲自打理,现如今,她手指捻过物架上的薄灰,瞧了好一阵,却没再如往常一般着手清理。反而是从外面取了箱子进去,将格架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慢慢装入箱子。

颜色已泛旧的绢布莲灯,墨香还未完全褪去的书卷画册,九连环、七巧板之类的小玩意小把戏,还有珠宝玉器,砚台笔墨。不收拾的时候不曾发觉,可细细收拾起来,才发现她这密室里,竟存了如此多与谢南安有关的东西。一样一样垒放着,竟生生装满了七八口大箱子。

也不知究竟在密室里呆了多少时间,杜妍只觉得腿脚都站得发麻了,密室里格架上的东西才终于被尽数清理完。东西挪开过后,格架上留下的是物品曾经摆放的痕迹。

杜妍盯着那些遗留的痕迹好一阵,才亲自动手将那些箱子一口口弄出了密室,搬到了书房。

关了密室,将云喜唤了来,在云喜带着几分诧异的目光里,她指了那些箱子道:“找人来,你亲自守着,把这些东西全烧了,一样不许留。”

云喜是个懂事的,不该问的从来不问,得了杜妍的吩咐立马就着手去办。

杜妍在一旁状似无意地翻着书,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往旁边瞥了一瞥。她瞧着那些口箱子被人抬了出去,心头各种滋味几多翻转,终于,在最后一口箱子被抬出书房,云喜也跟着出去的时候,她还是开了口。

“罢了,东西别烧了,落了锁,锁到库房里去,任何人不许动。”

云喜照旧不多问,点头应下离去,离开时还带上了书房的门。

杜妍丢了书,有些头疼地拿手撑了额头。

她想,还是罢了,不过是些死物而已,毁与留,和人心并无相干。

那些东西留着,权作是这两世心事的一点凭证好了。

曾经有过的东西,只要放下便好,何必强求将所有痕迹遗忘或抹去。

她已与自己许了诺,就一定能够放下,唯一有变数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杜父杜母去了别庄,府里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

杜妍在书房里呆到夜深,才回了自个房间歇息。

然后睡下没多久,却做了一场久违的梦。

她又梦见了前世的事。

那是她上一世人生中最后一点岁月,谢南安与她道了别,她不肯回府,不愿去听那满京城流传的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佳话,就在学医的医馆里待着,整日整日翻着那些古旧的医书,恨不得将自己就此掩埋在众多的药方当中。

如此过了上十日,师傅离京替人看诊,她染了风寒久不见好,便自个寻思着配了副药喝下。

她是对着师傅留下的医书配的药,许是病糊涂了,又或是眼花手抖,配药之时,方子中乌冬与藏铁两味药的比例配得刚刚好,一不小心,便给自己配了副□□。

这一喝,便把自己喝到了阎王殿。

梦里,她莫名把配药那一段场景看得分明,就连那医书之上的药方里,各味药材的分量比例,也不曾漏看。

可看着看着,仿佛是大理寺待久了,即便是在梦里,心里头的一些古怪感越来越强烈。

上一世死得荒唐,这一世重来之后,她自是去查过当初害死自己的因由,才知道乌冬与藏铁这两味药,若按二八相配,便会变药为毒。可梦里所见那药方之上,分明是五五对半的比例。

她即便是眼花手抖又恍惚,也不当配得差这么多啊?

她在梦里越想越是心惊,甚至想出了一身冷汗,继而从梦中惊醒,她房间里的窗户并未关严,从窗户的缝隙看出去,夜幕之中,一轮冷月悬空,光芒孤冷清寒,带得她身上益发寒凉。

她想,她这一世,或许还得去瞧一瞧那位曾经跟着学医的师父,瞧一瞧那本早被她遗忘的医书之上,那副方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

这一年的梁朝格外热闹。

自春末一场科考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之后,正值酷暑当中,郝洲侵地案又掀起了扩隐之事。

郝洲太守叶卿是个胆大心狠的,奈何这一回赌歪了,竟敢把主意动到了杜妍和边韶的头上。

大长公主平日不爱招摇,这一回却亲自找了女帝,叶卿得了个满门抄斩,三族尽灭,女帝连流放的机会都没给他。

郝洲当地的世族,江家自不必说,跟着叶卿一路去了。

至于良家,因其一贯中规中矩,虽也有侵占平民田地之事,但手笔不如江家大,做起事来也没江家那边狠绝,最主要的是,这一回截杀杜妍和边韶之事,没去趟那趟浑水,虽也被小小清算了下,但只是割了点肉赔了不少田地而已,本身的根基还在,比起江家来已是万幸。

相较之下,三姓世族中,元家的损失是最小的。虽也吐了利出来,但有边韶从中斡旋,虽掩了元乐帮忙盗账簿一事,以免叫元家成为众矢之的,仍旧让女帝以适当安抚世族为由头,打一棒子给一颗糖,将元至召进了京,考校了元至的才学之后,让元至入了翰林院供职。

杜妍对于元至和边韶背地里那点来往,多少知晓一些,但她素来不做站队之事,自不会去管元至这个表面和大皇女景惜有牵连的人,如何投了二皇子景抒的阵营。

她只管信守了自己的承诺,升了丰界玉的职,让丰界玉与方峥做了副手。

而恰恰大暑那日,被女帝罚往形龙山守陵三月的大皇女景惜也重新返回了燕京。景惜重回殿上的第一日,杜妍与她打了照面,大约是之前打压过杜妍一次,好歹出了些闷气,景惜见到杜妍,冷眼相对后便转身而去,并未再找杜妍旁的麻烦。

当然,也有可能是景惜这三个月学聪明了点,杜妍如今已执掌大理寺,又重获女帝信赖,而景惜刚刚犯了事惩罚满了回来,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再生事,惹女帝生气不说,还真把杜妍推到了景抒那边。

这中间派虽然也让人不喜,但总好过敌人阵营里的人。

杜妍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昔。

稍微有些改变的,是她与谢南安再相见之时,先一步避开的人,往往成了她。

再有便是那个答应了与她前尘旧事一笔勾销的边韶,的确遵守了部分诺言,没再三不五时找她的茬,与她针锋相对。可他却换了种令她头疼的方式,他开始总在她面前晃,有事没事还总往大理寺跑,与她各种献殷勤,惹得大理寺中众人纷纷侧目。

刚开始,杜妍只是冷淡以对,可平素心计迭出的边小侯爷似乎突然间不开窍了,变得不懂看人脸色,任她如何冷淡,边韶仍旧笑吟吟往她面前凑,那张雷打不动的笑脸险些要让杜妍误会,面前这个边韶,壳子还是壳子,可里面换了个人。

终于,在边韶又一次带了岭南的佳果来大理寺寻她之时,杜妍也懒得避了,索性开门见山与他道,“小侯爷,我记得你答应过我,你我前尘旧怨一笔勾销,从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我这大理寺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劳烦你以后谨遵诺言,别再在我跟前晃,晃得我眼花心烦。”

也晃得燕京里开始流言四起。

她以往时候都是因为景邻玉的缘故被男的看不惯,这突然有姑娘家看她眼里带刺了,她着实不习惯。

也着实冤得慌。

杜妍说得直白,边韶闻言没有半丝被打脸的自觉,仍旧一笑,出众的眉眼益发灿然夺目,随后,他一掀袍摆,施施然在杜妍对面坐了,与她无辜一摊手道:“阿妍定是误会了,我只答应过你,前尘旧怨一笔勾销。至于桥归桥路归路这点,你我既然没了旧怨,大家同殿为臣,又是过过命的交情,再装作不认识,是不是太凉薄了些?”

杜妍看着边韶那张笑脸,只觉心里头瞬间堵了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就是堵得慌。

她什么时候,和边韶还有过命的交情了?

再说凉薄,真要论薄情性凉,边韶也不比谁差吧?当初为了算计她,还能把自己交好的谢南安推出去当靶子不是?

“我为你挡过一箭,还不算过过命的交情?”

边韶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着一挑眉,与她问了出来。杜妍闻言,顿时觉得,比起往昔那个总与她不对付的边韶,面前这个突然不要脸面的人,似乎更让她无语一点。

见杜妍不说话,边韶又道:“阿妍,这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多我一个朋友,也算是好事,不是吗?”

“不觉得。”

杜妍张口,轻飘飘吐出三个字,把边韶的话堵了回去。

边韶原本还有话要说,然而再多言语,在杜妍极冷淡的几个字,和明显带着嘲讽的笑意面前,也还是顿了一顿。

也就在他停顿的片刻,杜妍的目光在他面上一扫,之后,她冷冷开了口,“我与小侯爷的交友之道,必然合不来。在我看来,朋友且不论是否两肋插刀肝胆相照,但为着算计把朋友推出去当靶子这种事,我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杜妍话中所指何事,她与边韶两人心中都明白。

屋子里的气氛有片刻的沉凝。

边韶琥珀色的眼眸里,一泓波澜轻掀。片刻后,他弯弯唇角,勾起一点轻笑,颇有几分桃花相的眼中,带了一点寂寥意,“阿妍不是说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吗?原来心里还是在怪我。不过过去的事,我不想说没用的抱歉,阿妍不妨看一看,我今后如何待你。”边韶说着话,视线与杜妍相对,语速益发放得慢,语气也越发正经,到最后,他放低声音缓缓道来的话里,竟带上了些许誓的味道,“我说过,我会待你比任何人都好,让你眼里只看得见我。”

比上一世的谢南安待她好。

比这一世的所有人待她好。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生出这样将人牢牢护住的心情。可那日浮动的酒香里,他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一啄,那一刻,唇上的柔软让他的一颗心无可控制地陷落下去。

他在那一刻,心里突然涌起了无可忽视的念头,他想将眼前这人牢牢护在怀里,想要用世间最好的来对待这个人。

直到这个人的眼里心里,再没有别的人,只能看向他,也只能装着他。

——“我会待你比谢南安好,比任何人都好,所以,你忘了他喜欢我好不好?”

早已混沌的记忆里,莫名响起了谁在耳边呢喃的话语。杜妍心头突地一跳,似乎抓住了些曾经忘记的东西。

那一瞬,她看向边韶的目光带上了一点疑惑。

边韶迎着她的目光,面上褪去了玩笑之意,多了些决然毅然。

杜妍不觉转开了眼,“小侯爷莫要拿这些话开玩笑。”

边韶观她的反应,不觉笑了,他站起身,往杜妍再走近了些,然后,他俯下身子,手撑着杜妍的桌沿,隔了一张桌案,目光紧紧锁住杜妍的脸,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逼问,“我是不是玩笑,阿妍心里,现在其实是有答案的,不是吗?”

杜妍第一次觉得,面前这人,除了让人心烦以外,还能让人心乱。

她费尽诸多气力,才与谢南安勉强回到原本的位置,如今心头的痕迹还未完全相除,实在没有心思再去计较别人的感情。何况她对边韶口中所谓的心意,即便方才那一刻有些新的想法,但仍旧是戒备与怀疑多一些。

不想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示弱,杜妍没再避开边韶的视线,反而抬起眼眸,与对方直视。两人视线交错,来往间都不愿有半分避退,她嘴角勾起一点笑,回边韶道:“即便不是玩笑,对我而言,也没有什么不同。”

不论真与假,她都不会考虑边韶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杜妍话里的潜台词,边韶当然是听得出来的。

他面上的笑稍稍褪了些,静了半晌后,才缓缓道:“你肯信,对我而言,却是有不同的。”

她只要信了他的真心,总也算进了一步。

杜妍这样的人的性子,他是清楚的,认准了的东西,不撞南墙不回头。她一心一意追着谢南安的时候,自是百折不挠。现如今彻底决定斩断前尘,即便心头再多不舍,即便离开的路走得再艰难,也会循着自己与自己的承诺走下去。

而她原本认定了他不怀好意,对他只有怀疑与戒备,从不会正视他的心意。现如今即便她仍不会接受他,但只要她肯信,心头的怀疑和戒备总会慢慢退去,她总有看得见他心意的一天。

而他,也定会让她看见。

许是边韶的态度太过紧逼不舍,又或是他的眼神里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杜妍这一回没能再同他针锋相对。

她手指稍稍摩挲了下面前的案卷边子,然后,她眼神微微一闪,再看向边韶时,却挑了一个新的话题。

“既然小侯爷说得这般恳切,不如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了。”

边韶笑笑,示意杜妍尽管问。

杜妍看他一眼,“几个月前的那桩科考舞弊案,大皇女身边那两位幕僚,崔焕崔永兄弟,是你或者二殿下的人吧?”

杜妍突然提起这桩旧事,边韶倒有些意外。不过杜妍既然与他抹平了旧怨,以她的个性,不太像是秋后算账。他索性笑笑应了,“是。你问他们做什么?”

崔家兄弟,本就是他和二皇子早先安在大皇女景惜身边的棋子。科场舞弊一案,崔家兄弟在他的安排下与大皇女景惜献计,一步步骗取了景惜的信任。而在成功设计了景惜之后,便先一步脱了身。

“我要见他们一面,不知道你肯不肯安排?”

杜妍回答了边韶的疑问。

她已去寻过上一世跟随学医的师父,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本医书,那张曾经害得她一命呜呼的药方之上,那两位药材的比例,是五五对半之数,并非要命的二八之比。

她不大应该弄错这么多的比例。

而且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梦,似乎带有莫名的征兆,让她心里隐约有些奇怪的感觉,她上一世的死,仿佛不若她原本以为的那般简单。

而不巧,前一次的考场舞弊案,涉案的贡院胥吏陈乾的妻子,被崔家兄弟下过的毒,与她上一世死时中的毒,是同一般。

她想试一试,崔家兄弟那里,能不能寻到与前一世有牵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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