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陈二姐!乖儿子,你有两个外婆了。”马秀将相片放在穆赫迪手中,合上他的双手,举到自己额上,低头作祈祷状。
“我早该告诉你的,阿秀,你不会怪我吧。”陈二妹很真诚的说道。
蒋老师突然一掌拍在栏杆上,发出一声炸响,环绕井台的亭柱和栏杆都震动了,众人俱皆愕然,齐刷刷地看向他,不晓得他又有啥名堂。“人生究是为何?同是娘胎母体里来到世上,命运又个个不同,有的人一帆风顺,享尽荣华;有的历经磨难;有的坏事做尽;有的道貌岸然;有的骄横跋扈;有的循规蹈矩;有的平安顺遂;有的坎坷一生;有任性贪婪之辈,也有甘愿奉献的无名者;有自私自利者,更有平凡谐和之人;有道德高尚的楷模,又有纵情享受或自甘堕落之徒。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象老穆这样只管付出,不问收获,只予不取,生性豁达大度,恬淡平和,世间能有几人?平生得如此知己,夫复何言?”蒋老师这一番感慨,如吟似诵,直把各人听得呆住了,蒋老师却似意犹未尽,站起身来,走出亭子,不徐不急地围着亭子栏杆转起圈,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忽而走进阳光里,忽而处于阴影中。“哈、哈、哈,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夫复何求?碌碌如我者,却得老穆这等知己,夫复何求!”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世事无常,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老穆,你来说说,人来到世上究竟是为何?难道就为了柴米油盐,还是为权力财富,或者只为吃得好穿得暖,平安一生?怱怱几十年,弹指之间,来过了,然后去了,复归于黄土,若只是如此,生命有何意义?”蒋老师停在老爷子侧后,手扶亭柱,柏树挡住阳光的淡淡树影虚晃晃的映射在他身上,一小部分散射到老爷子头顶,看过去象是奇妙的光影结合体。老爷子并非不能回答蒋老师的问题,近一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穆家的使命以及每一个人来到世间的目的,密室里的典籍就是开启这许多问题的钥匙,此时若说将起来,以蒋老师事事争论的性格,就此话题恐怕会理论到没完没了,眼望马秀母子,不理他的茬。关于生死,穆子理和穆双吉都记着老爷子曾说过的话:“有生就有死,新生是因为旧的离去,身体死亡不是清零,而是转换升级。”这是老爷子在密室里的领悟,俩人四目相对,都清楚生命的意义不仅于此,还有更深刻的内涵,只能到密室里于众多典籍中求索,他们应该作为教导穆赫迪的先行者,这也是穆家使命的一部分。
“小吴不晓得几时再过来,倒有点想念他了,小伙子说话蛮有意思,有些门道,下次他来了一定要找他探讨一下这些问题,也许他能解了我这疑惑。现如今只等章老师回来和他好生聊聊,去年一个学生结婚,邀在省城住了几日,那几日尽听人说起章老师的好,相熟的无不交口称赞,说他教学方法如何别具一格,为人又谦逊,平易近人,很让人称道,在省城教育界也是有口皆碑。老穆有个好女婿,子静好眼光!”蒋老师见老爷子不答他的话,大家都拿眼瞅他,自说自话道。
“让蒋老师夸到天上去了,章威若是听你这么说,还不得飘起来。”穆子理娘在一旁接了蒋老师一句,其实她心里觉得很受听,女婿被人夸赞,心里自然乐呵。
“我就是照直说,以前章老师和子静到县城来,没有和他交流过,见他话语不多,也没觉着有啥特别之处。在他家里看孩子那次,老嫂子也在,和他深谈过后才感觉真的是诚不欺人,他对数学的理解确有独到之处,对物理学的认知也让我自叹弗如,到底是后生可畏,哎!我们老朽了!”蒋老师轻易不服人的,连老爷子他也没服过,更没人听他夸过谁,嘴上不饶人是常事,这一番话又不似客套,确是由衷之言。
“陈二妹,谢谢你来告诉我们阿秀妈妈的事,晚上就在我们家吃饭,你和阿秀妈妈交情菲浅,又和子静认识,今天子静一家也要回来。”穆子理娘是诚心留客。
“就是,平时我们也很少上街,今天郑益不带你来,还不晓得这许多故事,我姐回来了,你们也好叙叙旧。”这话穆子理早该说的,碍于老爷子一声轻咳,骇住了他,到这时才敢发言。
蒋老师不等陈二妹答话,又岔开的话题:“阿秀的妈妈找到了,双吉的爸爸妈妈也在座,俩孩子俱是有福之人。今天让孩子们歇着,我老人家高兴,显一番手艺让你们夸夸,老嫂子,你还得上街买些菜回来才行,不然我这菜上了桌要打折扣,那可对不住各位。”
“那我就乐得清闲了,正好叫上蒋师母,她可有些时日没有来我们家了。”
“蒋老师,我来给你打下手。”杨瑞说着将穆陈成交给陈明驰,起身和穆子理娘一起走出亭子,往厨房去。老爷子也不和人招呼,随即去了书房。
“我爸是率性之人,你莫计较他的说话。”蒋郑益生怕他爸刚才的言行在陈二妹心里造成了不好的印象,特意向她解释。
陈二妹笑了笑,说道:“县城里谁不知道蒋老师,他刚才唱的是啥曲?从来没有听过用这种曲调唱词的,比秦腔又有不同,太感人了!时下的流行歌曲都被他丢几条街外去。蒋大队,给你爸说一下,我想把他唱的词录下来在店里放,可以不?”
“没想到蒋老师还多才多艺的,他这曲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让人有种瞬间穿越回古代的感觉。”陈明驰也忍不住赞叹起来。
“是《浣溪沙》古曲调。县城里只有蒋老师、我伯和我哥会唱,郑益哥填词倒得行,就是不大会唱。”穆双吉说道:“今天蒋老师只是小试牛刀而已,酒喝到酣处还有更精彩的表演。陈二姐若能见到那场景保证你是‘余音绕脑,三月不绝’。陈二姐想让他专门唱出来给你录制肯定不行,蒋老师不会答应的,他就是有感而为,抒发情绪而已。”
蒋郑益本想阻穆双吉继续说他爸的话题,当着陈明驰和陈二妹的面,又不好直言,只有不理会,侧身伸出手要抱穆赫迪,穆赫迪却把头埋进马秀怀里,不理他。
“双吉,怎么个余音绕脑的,说来听听。”陈二妹充满了好奇,催促穆双吉讲蒋老师的精彩故事,陈明驰也是很感兴趣的看着穆双吉。
“我哥高中毕业那年,考上了医科大学,后来决定不去念大学,要回家行医,蒋老师就来劝我哥,两个人喝了两坛酒,之后,蒋老师再不劝我哥了,大赞我哥选择得当,是个好男儿。后来蒋老师不和我哥说话了,提一根木棍走进亭子,就在这里,击节高唱,吼了一曲胡歌。”穆双吉说话时有意无意的会瞟他爸一眼,穆陈成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歪着头听他讲。
“啥子胡歌?是啥唱词?”陈二姐问道。她是确实不知,也是第一次听说“胡歌”这名。
“那次蒋老师唱的是‘郎须有酒,酒须醉,醉后倾诉,是真言。’高亢、苍凉、激越的歌声把网吧的大拿吸引了来,站在大门外就呆住了,他是真的领教了啥叫‘余音绕脑,三月不绝’!蒋老师把一根木棍敲断,亭子也敲坏一角。隔一日叫郑益哥买了水泥、沙子来修补。郑益哥的泥水匠手艺真是叫人佩服,补得跟没坏过一样。”穆双吉手指向亭子入口处的一角,侧头看向蒋郑益,脸上带着嘻笑,这个角度陈明驰正好看不到他的表情。蒋郑益不说话,眼睛看着穆赫迪,只当他说的是别人的事,与他毫无相干。
“伯娘,我和你上街去。”穆子理娘经过亭子,准备上街买蒋老师需要的菜,穆双吉起身欲与她同去。
“蒋老师说了,今天你们都歇着,好好陪郑益聊聊。”
“蒋师母上来把蒋老师弄回家去后,晚上更闹热。”穆子理这时也放开了,待他娘走出大门,补充道:“蒋老师歌兴大起,在他家阳台上唱了一宿。”他揶揄蒋郑益也是不甘落后。“后来蒋老师怕我爷爷责怪他敲坏了亭子,隔了两个多月才敢上来。”
“唱一宿?得唱多少词!都唱了些啥?不会总唱‘胡歌’吧。”陈二妹显得很是惊讶。
“郑益,还是你自己说给你的陈二妹听吧,你爸的唱词你最清楚,你不说陈二妹哪能晓得呢。”穆子理趁机把这个有点难度的球踢给蒋郑益,他背对着马秀,也是笑容可掬。
看着陈二妹期待的眼神,穆双吉的爸爸也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蒋郑益豁出去了,说道:“还不是被子理灌醉了弄的,我爸到家就站在阳台上开起一个人的演唱会,从《如梦令》开始,《好事近》、《西河》、《鹧鸪天》、《点绛唇》、《清平乐》、《青玉案》、《满庭芳》、《蝶恋花》、《玉楼春》、《阮郎归》、《鹊桥仙》、《人月圆》、《卜算子》、《踏莎行》、《临江仙》、《南歌子》、《荷叶杯》、《水龙吟》、《扫花游》、《木兰花》、《菩萨蛮》、《应天长》、《齐天乐》、《醉落魄》、《少年游》、《谒金门》、《虞美人》一路唱下去,搅得四邻一夜不得入睡,又不敢前来制止。天亮后我妈挨家上门陪不是,累了一天!”一串词牌名蒋郑益一气不歇顺溜念出来,陈二姐一双眼睁到不能再大,已是五体投地的感觉。她的表情岂止是五体投地,在穆子理看来,她很快就要五体投床了。
“没想到蒋老师这么有趣,平时见他不苟言笑的样,时不时会给人难堪,以为他很难相处的,真没想到是这么风趣的人,原来他所言所行全是率性之为,并非有意为之。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蒋大队居然一口气背出这么长一串词牌,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佩服佩服!”陈明驰感叹道,此时他心里对蒋老师言行中的不留余地完全释然了。
“郑益若连这点点词牌都记不住才是奇了怪了,他屁股又该享受板子大餐了。”穆子理话说完已经笑起来,穆双吉早已笑得身体扭向亭子栏杆了。他们已忘了刚才听陈二妹说兰姐故事时生出的感伤,毕竟那些已是过去了的事,能为阿秀找到妈妈还不能乐一乐。
“这又是怎么回事?谁会让蒋大队屁股吃板子?”陈二姐不管蒋郑益露出的尴尬,偏要晓得个究竟。
“蒋老师教的是物理,偏偏对古诗词情有独钟,每日里强逼着郑益赋诗填词,这么大一块木板准备好的。郑益一张苦瓜脸绞尽脑汁弄出来的诗啊词的若是押不了韵,没有意境,合不了蒋老师的心意,他屁股就要受款待,只恐他到死都忘不掉这些词牌!郑益,我没说错吧,我想你那有时急躁的毛病大概就是这样落下的。”穆子理边笑边说,到最后话都说不清楚了,尽是笑声,两手比划木板的大小形状让人看不出个所以然。穆赫迪看着他爸边笑边说边比划,弄不懂他是怎么回事,马秀是晓得这些故事的,此时听穆子理说起,也是一脸笑意。
“郑益哥有段时间干脆住在我们家来,一来是治屁股上的板子伤,整日趴在床上,就是现在我哥住的那间屋子里,最主要的是郑益哥在我们家可以大声表达他的愿望。”穆双吉瞟了他爸一眼,又说道。
“蒋大队还有别的愿望?”陈二妹的好奇心是越来越强烈。
“郑益哥要改投我伯的门下学医,非要伯收他做关门弟子,趴在我哥的床上大喊‘不成不归’。”穆双吉一本正经地说着。
“直到郑益考上公安大学才得解脱。”穆子理说道:“郑益,蒋老师还保存着你赋的诗填的词吧?都在的话,恐怕得有一大箱子。你该给陈二妹看看,那里面可尽是伤痕学问啊。”
“有机会我还真得求蒋老师把蒋大队那些宝贝拿出来品鉴一下,学习学习。”或许是向老爷子述说完兰姐的遭遇得到老爷子的谅解生出的释然,又或者是因为听了蒋大队赋诗填词的趣事,也许只是因着蒋大队“另投明师”的意愿,和受了板刑光屁股躺在穆子理床上治伤的情形,总之,此时陈二妹的心情是畅快的,舒展的,她站了起来,似要离开,蒋郑益问道:“这就走?伯娘留你吃饭,你走了可不合适。”语甚关切。
“我给兰姐打个电话,告诉她今天的事,让她回来就直接过来,阿秀也希望和她团聚的,是不是?顺便给海燕姐和赵敏姐说一声,让她们也高兴高兴。”马秀抬头看向陈二妹,布满泪痕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小巧的鼻子微微皱起来,仍残留着泪的眼里是真诚的感激。陈二妹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大门外走去,一缕长发也似受了她好心情的感染,轻飘飘的舒展在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