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穆医生,帮我换一杯白开水,我不惯喝茶。”陈二妹倒是自来熟,并不显生分。
“叫双吉就是了。”蒋郑益提醒道。
穆双吉起身去厨房给陈二姐另倒了一杯白开水过来,陈二妹把茶杯递还给穆双吉,喝了一口水,这次她没有看向任何人,看着井里水面,说道:“兰姐读大二时意外怀上孩子,被迫休学了。她爸妈都是大学教授,家风很严,对兰姐的要求一向严格,期望很高,无法容忍未婚先孕这种败坏门风之事。兰姐对怀孩子的事又道不明白,说得不清不楚,俩老一怒之下把她赶出了家门,声称永生不再认她是自家女儿,那段时间是兰姐一生中最难的时候!”
“她男朋友应该负起责任来,这时候是躲了还是怎么的?”蒋郑益忍不住问了一句,话说出口又觉不妥,老爷子没开口他倒先说上了。偷眼看他爸,他爸的茶杯仍端在手上,背靠栏杆,微闭双眼,作事不关己的样,不闻不问的状态。
“兰姐没有男朋友。”陈二妹说道。
这话说得蒋郑益有点不明白,待要问个仔细,见他爸那个样,又忍了,没再问,低头喝茶。
穆子理看向老爷子,父子俩均想着四个字“圣灵受孕”!以那兰姐的性情和教养,断不至于行下龌龊事,合着阿秀的经历,只能是这个解释,道理只他父子二人明白。
马秀低头看顾穆赫迪,就想,妈妈怀上自己和自己怀上赫迪岂非一个样,全无半点征兆,很蹊跷的就受孕了,赫迪只有妈妈,没有亲生父亲,那么自己也是没有父亲的,心里更想念她妈妈了。
“兰姐被她爸妈赶出家门后,没个去处,赵敏姐接来住在她家里,兰姐的孩子也是在赵敏姐家生下来的。赵敏姐的爸妈对兰姐象对待亲闺女一样,直说她父母太过狠心,还是知书达理的人,事情没弄清楚就把人赶走,对自家闺女都不能宽容!那时我还小,更不明白,大人也不和我说。”陈二妹说道。
“赵敏家里人对兰姐这么好,后来兰姐为啥要把孩子丢了呢?”杨瑞听着听着发了问。
“原因我也不清楚,后来我问过赵敏姐,她只是说兰姐的孩子不见了,兰姐为此大病一场,天天哭,病好了兰姐一个人又回到中原,”陈二妹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好象思考该从哪里说起,从老爷子开始挨个看了一遍。
“回到中原后,兰姐先是给人当家教,又在少年宫教钢琴,隔了两年才开起音乐吧。中原的音乐吧经营了三年多,才过来在这儿也开了一家。最初是和赵敏姐一起做,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学校,赵敏姐叫我过来帮她们管着,我过来没多久,赵敏姐要去京城,就把她的股份转给我,我来这边也有十年了。”陈二妹这话似乎是说给蒋老师听的,不落痕迹的把自己的经历介绍了。
“李子,在省城读高中时陈二妹和我们是同一间学校,比我们低两级。”蒋郑益适时给予了补充。
“我怎么没印象呢?”穆子理说道。
“我也是认识她以后才晓得的。”蒋郑益答道。
“每年暑假兰姐就会过来,开学了才回中原。”陈二妹说道。
“她是过来看阿秀的吧,我们怎么从没见过她?早见着面,兴许早就让阿秀和她俩人母子相认了!她是咋个晓得阿秀在这边的?”穆子理娘坐在亭子入口处,看着陈二妹,又扫一眼马秀,眼里充满着爱怜,话语中尽是遗憾和不解。
“这边气温低,风又大,兰姐受不了,每次过来都穿得严实,戴着面纱。你们肯定见过她的,她在这院子外的大道上站的时间最长。”陈二妹说道。“一开始我们不晓得兰姐是怎么回事,后来听海燕姐说了才理解,兰姐真的很不容易!”
“哦,听陈二姐这么一说,还真是见过的。哥,你记得不?有一次我们以为她是来瞧病的,一个人不好意思进门,走过去问她,她没答话就离开了,我们还说这人怎么这么奇怪。秀姐也是见过她的,我们都奇怪她为什么只盯着秀姐看,那眼神很古怪的,现在我才明白。”穆双吉忆起了不止一次见过兰姐徘徊在院墙外大道上的情景,恍然大悟道。
“还真是,那时谁都没想过她竟是阿秀的妈妈,站在面前都不认识,她为啥不和阿秀相认呢?独自受着思念之苦,何苦来?”穆子理看着马秀,用手抻了抻穆赫迪的衣领。
“你晓得这些事,为啥从没听你说起过?你是了解我家和穆伯家这关系的。若非双吉在中原见了她一面,恐怕阿秀今生都不晓得她妈妈如此关心着她!”蒋郑益话里颇有责怪之意,却又暗自替马秀庆幸,终究还是真相大白了。
陈二妹说话有条不紊,条理清楚,声音微高,语音清脆,一双眼时而自各人面上扫过,时而停驻于马秀面上,更多的时候只是盯着井水,大概是为了平复心绪。“我和海燕姐是县城和中原两边音乐吧互动时认识的,海燕姐对人也是极好,最关心兰姐的就是她和赵敏姐了。海燕姐说兰姐不和阿秀相认是不想打扰她的生活,兰姐见马叔他们一家人和穆老爷子家对阿秀都挺好就很放心,她不想让阿秀晓得她就是狠心遗弃了她的妈妈。”
“陈二妹这话倒也在理,我却有一事不明白,兰姐是咋个晓得秀姐是她女儿的?”穆子理问道。
“我也一直觉得奇怪,以前问赵敏姐,她只说她也不清楚,不愿多谈兰姐的伤心事。有一年兰姐过生日,心情不好,喝醉了,说了些自己的事,海燕姐才听了个大概,后来海燕姐对我说的时候也是很伤感,说兰姐这么好的人为何会遇上这些折磨人心的事。”说到这儿,陈二妹眼里似乎有点闪亮的那啥,她微微抬起头来,眼光自亭沿指向饭厅前高大的柏树上。
老爷子一直静静地听,见她说到动情处,有点难以自持,拿眼示意穆子理。穆子理也是心中不平静,只做不知。蒋老师一直微闭双眼仰靠栏杆,手上的茶杯却端得稳稳的,不知他心里在想啥。待穆双吉给各人的杯子续上水坐下,陈二妹收回眼光来,盯着马秀看了几秒钟,继续说道:“那时赵敏姐家里经济状况也不好,赵叔赵婶都在糖果厂上班,工资不高。赵敏姐上学的学费已经是个负担,多兰姐一个人吃饭倒还能维持,添个婴儿就难了!又是奶粉,又是衣服的,兰姐刚生了孩子,也需要营养,赵叔家的收入就不够了,就显得捉襟见肘。正是暑假,赵敏姐在外给人当家教,没回家,自己挣学费。每天赵婶下班回家还要照顾兰姐和兰姐的孩子,赵叔另外找了份做苦力的零工,挣钱贴补家用。兰姐寄住在他们家已经觉得过意不去,见他们为了她这么劳累,更觉难受。有一天,兰姐趁赵叔赵婶上班,就抱着孩子出了门。第二天才回到赵家,孩子却不见了!赵叔在邮局打了几次电话才找到赵敏姐,赵敏姐得知消息也急了,隔几天就开学也赶回来,一直在家里陪着兰姐,直到兰姐情绪稳定,才和兰姐一起离开省城,回到中原。”
陈二妹停住话头喝水,各人都正襟危坐,院子里一片静穆,只听着风吹柏树的“唰唰”声来。老爷子喝茶轻轻啜饮,放茶杯时也是轻缓放下,只恐弄出声响扰了陈二妹的思绪。
“海燕姐说那次兰姐醉酒之后才透露实情,当时兰姐觉得给赵敏姐家里添了大麻烦,心中不忍,又无能为力,就想把孩子送人,在赵敏姐家写了孩子的生辰日期,和她姥姥送的一块绿玉一起装进给孩子绣的荷包里,揣入孩子怀中,那个荷包上绣了一个‘秀’字,是兰姐给孩子取的名。兰姐抱起孩子上街,想着和自己的亲生骨肉分别在即,也许将是永别,要带她看一眼圣湖,尽一个母亲能为可怜孩子尽到的最后的责任,到了圣湖,坐在圣湖边,看着圣湖如明镜一般的水面,她想了很多很多,晌午时甚至准备抱着孩子走进圣湖,彻底溶入圣湖的清澈之中。”
蒋老师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一脸冷峻,把茶杯凑到唇边,却不喝,只享受着茶的气息。
“兰姐说对不住了孩子,要走之前让你吃个饱吧。正给孩子喂奶,见省城方向开过来一辆客车,兰姐把孩子放在湖边一簇草丛里,躲在远处,客车在搁置孩子的草丛上方公路上停住,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和一小孩。中年男人发现了孩子,抱起来,递给随他一起的小孩,上了车,客车随即开走了。”陈二妹说到这一段时声音变得低沉,头也低下来,看着井水。
除了陈明驰、杨瑞和穆陈成,亭子里的人都晓得是怎么回事了,下车抱起婴儿的俩人是马上有和穆子理!
“看着客车在前方转弯上行,孩子也随他人远去,兰姐心如刀割,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狂追着那渐行渐远的车。”陈二妹有点哽咽,海燕姐对她讲起兰姐这件事时肯定也是一样的情形,她有点明白海燕姐为什么会对她讲兰姐的这段遭遇了,因为她和穆家大姐相熟。
穆双吉任由泪水从眼里迸出来,亭子里诸人无不感觉凄切,大家眼里无不泛着泪花!高大的柏树被一阵稍大的风刮出的声响也如人的呜咽,如泣如诉、悲苦惨切的自院子四角传来,钻进那几双倾听的耳朵里,马秀脸颊上又起了泪痕,转过头去,阳光正照着马厩,雪卢也似听到了陈二妹的述说,被感动着,安安静静地躺在阳光里。
“兰姐入夜才赶到那辆客车的终点,就是这县城的车站,冻、饿、累交加,已是疲惫不堪!在车站外的小食店喊了一两拉面,却是食不下咽。店老板正好说起马上有两口子没有生育,偏巧在圣湖边捡了个孩子,住在穆老太爷家,高兴得不得了的事,兰姐就晓得孩子的去向了。”说到这时,陈二妹端着水杯,低下头,眼睛只看手中的杯子。
“姐姐哭了!”穆陈成看到一滴泪水从陈二妹眼里直接滑落进水杯中,转头对杨瑞轻声说了一句,他是想说悄悄话,却让大家都听到了,陈二妹也不掩饰,抬手擦了眼角上的泪,看一眼穆陈成,笑了笑,接着说道:“兰姐在小食店坐了一会,啥都没吃,也吃不下,走到这里院墙外,坐了一夜,听了一夜,没人晓得她后来是怎样回到省城赵敏姐家的!到了赵敏姐家就卧床不起,大病一场,大病之后,兰姐就落下了怕冷风的毛病。”
“这兰姐倒真不容易,也难为她了!”杨瑞发了一句感叹,马秀一只手在穆赫迪头上摩挲,看得出她心绪难平。
“兰姐生病的时候,她中学同学得知她爸妈受聘去了国外一所大学当客座教授,俩老原本不愿出国的,为了避见兰姐就决定应聘,眼看就要成行,写信过来告知兰姐,兰姐病一好就和赵敏姐一起回到中原,到家还是迟了,她爸妈已经卖掉房子走了!前些时她妈妈病了一场,想兰姐了,通过国内的熟人打听到兰姐的电话号码,打电话来让兰姐过去,兰姐一直盼着这一刻,说当年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她爸妈的错,她要去把她爸妈接回来颐养天年,兰姐到现在都没有处过男朋友,也没有成个家的打算,她说她今生就这样了!前几年我们都不理解她,到今日方才明白兰姐的苦心!去年阿秀生孩子去了省城,我们也不晓得,兰姐过来没见着人,去省城也没能得见,沉郁了一年。前几天过来,我陪她去神山,装作是游客去阿秀家讨水喝,兰姐和赫迪玩了好一阵我们才回来,回来后兰姐在大院后面的桥头坐到半夜才离开。”
终于讲完了兰姐的事,陈二妹如释重负,显出少许轻松,看向老爷子说道:“我晓得的就是这些,兰姐听说蒋大队常到音乐吧,知道蒋大队和你们家的关系,叫我们莫把她的事说出来,我这可是违背了她的意愿!了解实情之后,要帮兰姐瞒着,我们心里也不好受。”
“这么说阿秀上小学后每年收到的匿名汇款是兰姐寄的了?有时是中原寄来的,有时就在县城,每次的数额都不小。”老爷子问道。
“是的,有两次还是我在街上邮局填单寄的。”陈二妹说道。
“马叔他们没用那些钱,都捐出去了!”穆双吉说道。
穆赫迪难得的没有“咿呀”叫嚷,一直依偎在马秀胸前,这时昂起头来,伸出两只小手,帮马秀擦拭脸上的泪痕,象个小大人一样,安慰着他妈妈,穆子理手放马秀肩上,能感觉到她的肩在微微抽动。亭子里一时间再没人说话,院子里静得只剩下风声,良久,大家才稍微恢复常态,穆双吉起身去厨房提来开水给各人杯子续上水。
老爷子看一眼马秀,对陈二妹说道:“你和阿秀她妈妈总是有联系的,你告诉她,叫她回来之后到家里来。她是阿秀的妈妈,也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以后光明正大地来,没人会责备她、怪罪她。”
“谢谢穆老爷子宽待兰姐,兰姐肯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陈二妹说道。
院子里突然响起苍凉的古乐曲调。“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吹/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蒋老师仰头看向亭顶,已是泪眼朦胧,他那缓缓幽幽的嗓音吟出《浣溪沙》古曲,合着风吹柏树的呜咽,又把众人情绪拉到肃静。
高亢哀婉的歌声一落,真就没人再开口说话了!
同机抵达的乘客只有兰姐她们三人仍在戴高乐机场等待。“兰姐,把你的手机卡取下来装进我的手机里给你爸妈打电话问清楚地址,我表妹打车送你过去吧,你就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李君拿出自己的手机,关机,取出手机卡,等待兰姐取出她的手机卡。一辆乳白色雪铁龙急速驶来,停在低头摆弄手机的三人面前,驾车的是个年轻女性。
“你是兰姐吧?”那人下车走过来问道,一口京腔。兰姐还没有取出自己的手机卡,三人同时抬起头看着问话的人。
“罗二姐,怎么是你?”阮明杰认识来人,一时间想不通她怎么和兰姐也有联系,看样子两人并不相识。“你是来接兰姐的?这么说范教授是兰姐的爸爸?这位就是兰姐,兰姐都在这儿等了好一阵了。这是我表姐李君,她们同机到达的。兰姐,罗二姐可是范教授最得意的门生,早知道范教授是你爸爸,我直接就送你过去了,也不用在这儿傻等。”
“兰姐,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这几年师母常常念叨你,师母说你最喜欢吃鸭血粉丝汤,我下午上街去没买到鸭血和粉丝,转了一个下午,才在阮明杰那个街区的一家中餐馆分到一点,送去师母家里再赶到机场来就迟了。”罗二姐一脸歉意,提起兰姐的行李箱放进车后备箱。“阮明杰,和你表姐一起去师母家吃晚饭吧,晚上我送你们回去,你好长时间没去了,刚才师母还说起你。”
在被灯光驱赶的夜色中,罗二姐开车进入巴黎。“罗二姐现在走的是拿破仑从厄尔巴岛流放回来进入巴黎时的同一条道路,往前是巴黎的大门‘巴黎——意大利门’。”坐在副驾位置的阮明杰向后排的兰姐和李君介绍着。李君看着这座古老城市的古老街道,发出一声感叹:“我们国家的历史比这儿悠久得多,却很难在任何城市里见到一块古老神圣的石头了!这个地方却比比皆是,让人觉得突然进入中世纪一样。”
“去年几个国内来的大妈在这个广场跳广场舞,音乐刚起就被驱赶了。”雪铁龙绕过意大利广场时阮明杰说道。一些法国人在广场上散步,有的走向广场的街角,有的从广场的门洞里走出来,没有噪音,没有一丝嘈杂。兰姐扭头看着缓缓流动的巴黎的街道,保持着一贯的浅笑,那笑意里却难掩若有若无的忧色。
罗二姐稍微加快了速度,开进意大利大街,通过奥斯特里茨桥,开上了塞纳河旁的河滨道。“范教授家在则肋司定会修士河滨道,很快就到了。泛舟塞纳河才能真正体验法国的浪漫,明天兰姐和我表姐倒了时差我们先去我们留学的巴黎第一大学,再游塞纳河如何,罗二姐?”
罗二姐停车,兰姐她们下车拿出行李箱,站在塞纳河边等她把车开去停车场。夜幕下,灯光里,她们的左边显出巴黎圣母院雄伟、**、永恒不变的轮廓。“这边是巴黎市政厅大厦。”阮明杰指引兰姐和李君看向她们的右方,“是巴黎市政权力的象征,巴黎市中心。”
兰姐的目光转向塞纳河上空黑魆魆的天际,在她身后一幢老的公寓二楼的老旧阳台上,一个人影微倾着上身正向下张望,在渐深夜幕和渐明灯光交织中,那人看上去虚虚绰绰的,像一个不太真实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