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郡外的雾已一连七日不曾散去,色泽浓阴的深紫,像是有人给它下了毒。自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人说,“这哪里是雾,分明是妖气,是妖孽在作祟!”
然而雪吹湖边儿上,却有人轻声细语:“小姐,你就不怕,万一真有妖物该当如何?”那是个打着宫灯绿衣丫髻的小丫鬟,她焦急地一拉那位小姐衣角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怕什么!”那小姐的红罗裙灯下波纹如焰,是一种极轻薄的色泽,烧得人眼睛也跟着生痛,然它再热烈,触在指尖上,也只是生冷。小姐只说了这么一句,似嗔似怒,便再不理会小丫鬟,沿着湖岸一圈又一圈地转。
小丫鬟也不敢再造次,却又害怕地紧紧攥住了小姐的衣角,死活不肯松手。这夜深似海,只这么一点灯光,风声水声呼吸声,也不过是把这夜的静推到了极致,于是就使人生出了畏惧之心。
小丫鬟实在是怕得不得了,紧偎着那位小姐道:“小姐,咱们,咱们还是回去吧,明儿再来!”
那小姐看她怕得实在厉害,笑嘻嘻地握住了她一只手,轻声道:“莫怕,这南郡不过巴掌大一个地方,连个厉害人物儿也不曾出过,更何况是妖——就算是妖,也是有妖格的!”小丫鬟倒是听过人格,哪里懂什么妖不妖格的,却不敢顶嘴,只管听那小姐道,“紫心,你知道百里崇山么?”
小丫鬟想了想道:“小姐,你别笑话丫头见识浅薄,虽然紫心没去过什么地方,却也是见过好些山的,想来也有百多里!”
小姐听了她这话,笑得直不起腰,半晌方道:“我说得此山非彼山,这个百里崇山,乃是一个人!”
小丫鬟一怔,那小姐顺势接过她手中打的八角玲珑宫灯,光在湖上散成一片,碎银似的,晃得人眼睛一片迷茫。她轻唤一声“小姐”,刚要把灯接过,却被小姐拦住。
小姐道:“他是江湖上有名的浪人,听说——只爱奇货不***!”
因为小姐的搭话,小丫鬟终于不再那样害怕,大着胆子回道:“他爱什么也与咱们没有关系,小姐,这夜深寒重,小姐还要保重,伤着您身子可不是玩儿的!”
小姐才要答话,湖中却突起了一阵水声,她把灯照过去,便见湖心有涟漪一圈一圈往外荡,直荡成一个漩涡,向她二人所站的湖岸移过来。
小丫鬟吓得直叫“妖怪”死死抓住了小姐手臂。而那漩涡已然到了近前,从里面伸出一只惨白的手,紧紧抓住了小姐的脚。小丫鬟叫得更尖厉了,险的要哭。却是小姐分外镇定的,俯身不慌不忙地去拉那只手。小丫鬟整个傻了,不动不言,只僵着身体缩着脖子打哆嗦,倒是小姐踢了她一下,叫她赶紧帮忙,她方才回过神来。
被她们拉上来的是个年轻男人,并非什么妖怪。可是面生的很,小丫鬟想他定不是这南郡的人。这人脸被冻得灰蜡似的枯败,无一丝人色,倒像死了多时了。然而他确是活着的,嘴里含混不清地唤一个名字,曲徊往复,像是深情无限。
小姐轻攒了眉头,推小丫鬟道:“你去听听他在叫些什么?”
小丫鬟自然是不乐意的,可是主子的命令她如何敢违,只得怏怏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到对方的唇上,听他一声接一声地唤,“琳琅,琳琅,琳琅,琳琅……”
像隔着万水千山,怕对方听不到,所以不停地唤,反复地唤,琳琅,琳琅,琳琅,琳琅……
二、
阮琳琅在南郡一夜成名有着深刻的缘由。说起来也颇为沉痛,她刚嫁到这南郡陈家两日,陈家上上下下百多口人便死了个精光。官府验尸也验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定论就写了很含混的暴毙。
尽管阮琳琅自负美貌,为人处事也是随和的,说话做事都带着三分笑意,却自此再无人敢招惹她,甚至有人给她起了个“毒寡妇”的外号。
她倒是不在意,小丫鬟紫心却看不过眼,见一个骂一个,可你又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末了也只能任那些人乱喊乱叫,只在心里暗恨,想这一群作死的,早晚会教你们糟了报应。
这一日紫心被阮琳琅打发出去买药,一路上受尽了路人奚落,甚至有那不怕死的干脆上来拉她手道:“紫心小娘子,你又何必跟着那个妖妇受罪,不如跟了我吧,自有你享不尽的好处!”
紫心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更被阮琳琅**的凶悍无比,二话不说便将那人拳打脚踢了一顿,直打得对方哭爹喊娘方才罢休,心里却还不痛快,悻悻地进了家门。
这一幕阮琳琅早在秀楼上瞧见了,恨恨地用手指戳她额头道:“何苦来,不过一群愚民罢了,以后莫为了这种事与他们计较!”
紫心也不答言,只把药给阮琳琅看过,正要拿去煎了,却又想起什么似地一拉阮琳琅的手小声道:“小姐,你果然不认识他么,为何他不停地叫你的名字?”
“这世上叫‘琳琅’的又何止千千万万,你怎就知道他叫得是我?”阮琳琅瞪她一眼,“说你不会说话,却又偏爱多嘴,我怎会认识他——你还不快去煎药,救人要紧!”
紫心原本还要争辩,然看阮琳琅面色不善,只得闭紧了嘴巴再不开口,转身煎药去了。正是药香缠绵,她拿了把青竹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发呆,却听那客房里突传来一声厉喊,“琳琅,那百里崇山到底哪里好,你费尽了机心要嫁他——连我,连我也要杀!”她被吓得险些从小马扎上栽下去,定了定神,好奇心又起,悄悄地摸了过去,要看看昨夜被她们救回来的那个男人喊叫什么。
她正扒着客房门口往里瞧,见那人依旧是睡着,才那一声喊不过是梦呓,又有些扫兴。本想着若他醒了,倒要问问他来历,更要问问他嘴里的那个“琳琅”到底是不是自家小姐。小姐命这样苦,若是能有这么个人惦记着,也是好的。她这心思才起,耳朵上突传来一阵疼,便知道自己这番偷窥被小姐抓了现行,心下欲哭无泪。阮琳琅似嗔似怒地道:“你这死丫头,教你去煎药,你却来这里偷瞧男人,莫非是思春了?”
三、
被阮琳琅主仆救回来的男人真正清醒已是三日后的事,紫心自然是当仁不让地跑去问他来历。然这个男人除了知道自己姓石名砚之外,竟然对自己的来历一问三不知。紫心只当他不肯讲,一问再问,那石砚在她逼迫下只得勉为其难地深深回忆,不想他愈是往深处想,头便愈疼,最后疼得受不得了,滚在床上惨叫。
紫心也瞧得害怕,末了还是叫了阮琳琅过来,点了他的睡穴才算罢了。可是紫心不甘心,抓着阮琳琅道:“小姐,这个石砚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这世上哪有这种怪病,他是不是编瞎话骗咱们?”
阮琳琅一摔她的手,没好气地道:“你见过有人装病装得这样像的么——说你没见识,你整日又同我倔,你又不通医理,怎知世上没这样一种怪病——我倒是听吴神医说过,若是伤着脑袋,或是受了大刺激,也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紫心挨了训斥,自然怏怏不乐,看石砚就更不顺眼了。
石砚得知自己乃是被阮琳琅主仆救的命,自然感激不尽,更不敢造次,一副做低伏小的姿态。紫心不肯放过他,趁阮琳琅不在的当儿,又悄悄向他逼供,问他道:“石公子,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叫一个女人的名字,你可知道?”
这些事石砚如何得知,只陪笑道:“石某却是不知,敢问紫心姑娘,我喊的什么?”
“你喊一个叫‘琳琅’的女人,你知道,咱们家小姐也名琳琅,却不知与你嘴里这个琳琅有没有关系?”
石砚想了想,隐约有些端倪,一抹事情的影子,可是如何也抓不住,你愈是要抓,它便飘得愈远。冬日阳光尤其难得,这时候透过红松木窗子铺了一地,浮尘欢悦地在这阳光里动荡,渐渐在他眼里交织成一幅古怪的画面,像是一张人脸,可是它禁不得推敲,一触即碎。头疼又袭上来,他“啊”地惨叫一声,紫心知道他又要发病,不敢再逼迫了,只细声安慰道:“石公子,想不起来便罢了,千万别勉强,你这样儿,你这样儿小姐回来又要骂我了!”
石砚这时候哪里听得到紫心的话,只用双手死命抓着头发,脸憋得通红的,呼吸粗重,在叫出一声“琳琅,百里崇山”后便仰倒在了床上,人事不知了。
紫心吓得不敢动,怕他是死了,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他鼻吸。感到他呼吸平稳,并不曾死去,她这颗狂跳的心才算放下。
可是这事她又是万分的好奇,她记性一向是好的,才救回石砚的那个晚上,阮琳琅也曾向她提过个名为百里崇山的浪人,说他只爱奇货不***,莫非这石砚与这个百里崇山有什么渊源,倒要向小姐打探打探。
她下定了决心,心里一阵宽松,拉过被子给石砚盖好了,把床幔放下,这才出了客房。
四、
那一日到了傍晚时候阮琳琅才回来,她的脸长年是没有血色的白,然而此时被落日余辉映得一层流光的红,别有一种缠绵之意。
她本是要进客房瞧瞧石砚状况,却被紫心拦住了。紫心自然是怕她看出石砚情况不大好,又被自己逼得发了病,可是言词上一点儿不表露出来,笑嘻嘻地道:“小姐,石公子才喝了药睡下了,还是别惊扰他,先吃饭吧!”
阮琳琅深深瞧她一眼,直看得紫主心里打个冷战,可是脸上并不露出这层胆怯,只说:“小姐,您出去这一天了,难道不累?我去给您准备洗澡水!”
“难得你这样殷勤,”阮琳琅早把紫心的性子摸透了,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用在她身上尤其恰如其分。她冷笑着望她道,“死丫头,你还想骗我,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么,你是不是又逼问石公子话了?”
紫心脸上一白,接着又是一红,讷讷道:“小姐,什么事也瞒你不过——”她瞧阮琳琅并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放大了些胆子,拉着她悄悄道,“可是小姐,也非是一无所获,他倒是说了两个人的名字!”
“哦?是哪两个人?”
“小姐你说巧是不巧,他说的这两个人,一个是‘琳琅’一个是‘百里崇山’——琳琅先不说他,可是这个百里崇山小姐你也曾对我提过,他到底是什么人?”
阮琳琅表情古怪,可是看紫心问得迫切,只淡淡地道:“你这死丫头,难道没听说过‘好奇心害死猫’的话么,偏这样爱打听!”
“小姐,好小姐,你给婢子说说,也好叫我明白明白!”
阮琳琅想了想,便拉着她进了屋,把门窗都关紧了,坐下教她给自己倒一杯茶,方才不急不徐开口道:“你定要知道这百里崇山的事,那我就讲给你听,只你别把这事讲给石公子,你可答应?”
“这却是为何?”紫心满心里不愿意,她这样急急向阮琳琅打听,一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另一则,自然是为了快些唤起石砚的记忆,也好把他早些打发了。
她这些小心思阮琳琅全看在眼里,只是不动声色,呷了口茶道:“你可答应,若不答应,咱们也没什么好讲的!”
“是,是,婢子答应就是!”
阮琳琅放了茶杯,脸面向那扇紧闭的雕花窗子,目光深远的,似透过这扇窗子望到了极远处。因着屋内门窗紧闭,光透不进,便有一种幽魅,香兽里吐出的香与烟都格外的浓郁。紫心大气不敢喘,她了解阮琳琅的脾气,最恨别人打断自己的思绪。
阮琳琅终于缓慢开口道:“这个百里崇山不仅武功盖世,更有一张堪可称得‘国色’的脸,不知迷倒了多少女子。其中有一个地位尤其尊贵,乃是当朝皇帝最为宠爱的一位公主。那公主为了他要死要活,生了一场重病,皇帝迫不得已,只得下旨赐婚,可是——”阮琳琅扭脸对紫心神秘一笑道,“可是这百里崇山竟然抗旨不遵,跑去了塞外,自此音信全无!”
紫心见她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这才敢搭话道:“他,他可真是大胆!”
“谁说不是,也许正是因为他这大胆洒脱,所以才迷倒了无数女子吧!”
紫心低头想了一番,扭捏道:“小姐,这些女子里面,不会也有你吧?”
五、
阮琳琅瞥紫心一眼,淡笑不语。紫心却被她这一眼瞧得全身毛孔都打开了,冷气直往里灌,陡地起身道:“小姐,您饿了吧,我去给您端饭去!”
“我倒是不急,”阮琳琅把她的手一按道,“你去把石公子的饭食准备好,我要亲自给他送过去,正有话要去问他!”
阮琳琅把饭菜端进去的时候,石砚却还不曾醒,她打发了紫心,把门关紧了,自袖里掏出一包银针,抽出一根,扎在石砚的人中穴上。石砚幽幽转醒,睁眼瞧见是她,先就一惊,慌得爬起来道:“阮小姐,你……”
“你莫动,”阮琳琅止了他的动作,轻笑道,“我不过是过来瞧瞧你,顺道把饭食给你送过来!”
“怎敢劳烦!”
阮琳琅把一碗皮蛋肉粥递过去,他却忘了要接,只呆看她五指纤纤,衬着这样一只青瓷碗,几是白得透了明,心里不知怎么竟有股痛楚涌上来,眼睛跟着就泛上一股潮意。他慌地把脸一扭,不着痕迹地把眼睛抹了抹,转回脸接过粥对她笑道:“石某真不知该怎样报答小姐的大恩!”
“你将来可有什么打算?”阮琳琅见他把粥接过去,便于床边的小兀子上坐了,倒是个准备长谈的样子,“以前的事,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么?”
石砚摇了摇头,清秀的脸上泛出一抹红:“我也知道给小姐添了许多麻烦,很不过意……”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阮琳琅打断他的话,“你在这里住到何时都没有关系,我也不图你的报答,然你总要为自己谋个出路方好!”
“石某也知道。”
石砚喝了口粥,那松花软蛋的香,是入心入肺的,像是暌违了许久,这时候溶在胸口,使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琳琅”。
阮琳琅面色古怪地瞧他,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他喝完了粥,将碗放在一边,向阮琳琅道:“却不知阮小姐是在何处救得我?”
“郡外的吹雪湖——”她怕他不明白似地,又接着解释道,“那却非是一处死湖,乃是与碧江连着的!”
“小姐的意思……”
“我并没有什么意思,”阮琳琅掩饰似的一笑,“我一直觉着石公子像我一个故人!”
“故人?”
“正是,他乃是我青梅竹马的一位邻家哥哥,自小就对我特别好,小时候便发誓说长大了娶我。可是石公子是知道的,这种事情,如何能够勉强呢,我虽敬他爱他,却非男女之爱。然而他却不肯干休,在我出嫁的那一日偷偷摸了进来,说要带我私奔,我自是不肯的,把他赶了出去。原本以为他也便死了心了,不成想在我嫁了人后,他又来纠缠,甚至,甚至欲要奸污于我。我气愤不过,趁他不备,给了他一刀!”她顿了顿,拿一双灼灼凤目盯着他道,“石公子,你说这种人,该不该死?”
石砚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那一股痛意,从心口漫向四肢百骸,直疼得他喊叫无力。他伸手要抓她,却被她打开了手,她脸上分明笑得那样好看的,他却只觉得冷,冷彻骨髓的一种寒意。
她又说:“他虽然该死,可是必竟是自小的一段感情,我心何忍,便又巴巴地把他救了回来,希望他自此能忘了我,重新做人……”
她还要讲下去,石砚却猛地暴起,手指如铁,死死扣住了她的双肩厉叫:“琳琅,琳琅,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六、
“你想起来了么,果然还是叫你想起来了!”阮琳琅长叹口气,手轻飘飘地拂在石砚臂上,似乎并没有力道,石砚却似被万斤巨石打压,陡然飞出去撞在墙上。阮琳琅瞧他依着墙滑坐于地,淡淡一笑道,“我才要试试这‘前尘过往丹’的药力,果然是不稳,稍微提醒,你便都想了起来——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她身子一翻,扬手勾下挂在墙长的一柄剑,却并不拔出鞘,就这样直指到他胸口上,“果然要逼得我杀了你才算罢休?”
石砚在吐出一口血后,方才有些说话的力气,一手抓住剑道:“若如此你能幸福,杀了我又何妨,只是,只是,你并不爱这姓陈的,却为何要嫁他?你不是,不是爱那百里崇山么!”
“是,就是因为我爱百里崇山,所以才嫁这姓陈的!”她一时哭一时笑,像是回忆最美好的一段往事,又似是回忆最痛苦的一段往事,“你知他最爱奇货,对所有女子都不屑一顾。然我知他一直对这陈家的金人之术颇多兴趣,便追他到塞外,言扬要帮他取到这陈家密术。他果然欢喜,说若我果真取了这金人之术给他,他便愿意娶我!”
“你,你,你竟因此……”石砚已然哆嗦地说不出话来。
阮琳琅笑道:“是,便因为他这一句话,别说是嫁人,便是死,我也是甘愿的!”她握剑的手紧了紧,把剑更送上去,听他一声闷哼,方才止了动作,道,“我救你回来,一是因着咱们小时的情份,再有便是紫心那丫头——她对你的心意想你也是知道的,与其将来她把事情都想起来恨我,倒不如成全了你们!”她在袖里摸出一只赤红的瓷瓶扔在他身前,那一声响分明是极暗哑的,听在他们彼此耳中,却别有一种惊心动魄,“这是‘前尘过往丹’的解药,到时你给她服下便可!”
石砚只觉得她话中有话,听得心惊胆跳,脸一寸寸由惨白里泛出青色来:“你,你这是何意?”
阮琳琅笑得比花儿还娇艳的,柔声细语里分明藏了无限沉痛:“你知我为何杀了陈家百口——他们陈家上上下下全没一个好人,为了进一步完善金人之术,竟用这郡上活人试毒,偏这事被我瞧见,他们,他们便要杀我灭口——我虽侥幸不死,却中了巨毒,无药可解,这也是我之所以五日前没有杀你的原由——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他看她嘴角突涌出大捧大捧的血,便知她再压制不住体内毒素,急地跳起来抱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心里不知是怎么样一种痛,像是被万箭穿心,又似被亿万只蚁虫啃咬,想着宁肯自己为她受样痛楚,宁肯替她去死,绝不要看她死去。
阮琳琅早看透了他的心意,怕他在她死后自杀,狠掐着他的手道:“你答应我,定要好好照看着紫心,绝不负她,你必须答应我,不然,我死不瞑目,哪怕再有来世,也不肯与你相见!”
石砚急痛攻心,哽咽得作声不得,只得狠狠点头。阮琳琅松了口气,从袖里摸出一本薄薄的红皮册子,塞在他手里道:“这便是那金人之术的密册,在我死后,你把我的尸身做成金人,连这册子,一并送予百里崇山。我虽则死了,然而尸体可以不腐,可以千载万载的伴着他,得他唤一声妻,这一切便都值了!”
她嘴里的血往外冒得愈发汹涌,石砚只管拿手去捂她嘴,希望能止住这血,然而这血却是无孔不入的,又从他的指缝里冒出来,开成一朵朵艳而不妖的花。他一壁哭喊一壁把她紧搂住,眼泪成河,不知要怎样才流到尽头。
她的眼眸涣散了,他却不肯她就这样离去,细碎地唤她:“琳琅,琳琅,琳琅,琳琅……”似隔着万水千山的远,却分明近于咫尺。他唤她:“琳琅,琳琅,琳琅,琳琅……”小时候她总是脆脆得应他一声“石砚哥”这时候却再也回应不了……
七、
三日后,包围着南郡的紫雾突然散了,满城皆是欢喜之声,说是菩萨开恩显灵了。
紫心坐在马车上,仰望这天高如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扭脸朝驾车的人喊:“石大哥,你说这些人傻不傻,哪里有什么菩萨,分明是小姐……”
石砚嗯了声,也不说话,拿着鞭子的手却是一抖。又听紫心道:“小姐就是这样好心,要是我,要是我才不肯救这些坏了良心的人,他们整日里辱骂小姐,为何小姐却还要救他们?”
石砚无言以对,手腕上却突落了一滴水,他伸手摸脸,才知道,那原来竟是自己的眼泪。
紫心还在喋喋不休:“陈家在水里放了毒,蓄意要拿这满郡的人来试药性,小姐为何这样好心,替他们除了陈家百口,又在水里放了解药——这分明是救命的药雾,他们偏说是妖气,你说傻不傻,真傻!”
石砚依旧不答话,她也不管他,又自顾自地唱起来:“催短影,念馀香,病成伤。寒鸦色敛,冻雁声凄,一寸柔肠……
歌声高成一线,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可是终于再听不见,只有风声呜咽,像是有千万个人齐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