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苏与苏离五月到的须弥山,你不能想出那是怎样一番景象,漫山遍野红到发紫的杜鹃花,扑天盖地,刺得眼睛生痛的一种热烈。可是她们的心却是生冷的。
那晚她们落脚于山脚镇子中的一间客栈里,苏离非常地迫不及待,或者是焦急,催她快快想法子上山。苏苏自然也是心焦地,苏彦正等着她们救命。然而她更是听说,能不能遇到脂胭馆全凭一个“缘”字,凭你再是财大气粗再是权势涛天也全没有用处。
这些话苏苏自然没有对苏离提起,说了她也听不进去,自打苏彦出了事后,她似乎就疯魔了,这世间一切与苏彦有关的全做不得准,非要她亲眼得见方才信。更何况她是恨苏苏的,恨得心要裂开的疼,若非死守着苏彦不得动苏苏一根汗毛的命令,她早将她一刀了结。
一刀了结了也好,苏苏有时候想,与其活着受罪,死了倒干净了,一切的恩怨纠缠都到此完结,一了百了。
苏苏到底是陪着苏离在山上找了一个月,非是一无所获,那建于崖边儿上的一座小楼终究给他们找着了。可是楼门紧锁,霜烟色的“胭脂馆”三字,像是一只只的眼睛,对她们冷眼旁观,没有温度的一种寒诮。
苏离要闯进去,然那楼看似平常,不想竟是机关重重,她的指尖才碰到楼门上的一抹凉意,那雕花的门便乍然打开,一团红光耀目的火迎面扑来。也亏得苏苏留了个心眼儿,眼疾手快地拉了苏离一把,堪堪避过了那一团火焰。
苏离也有些后怕,眼看着火团落在山石上,溶出好大一个坑来,她深深打了个寒战。
那之后苏离便安静了,也或者是在想别的得见馆主的法子。而苏苏则在镇上四下打探有关于胭脂馆的传闻。末了是那客栈老板娘见她们两个姑娘家怪可怜见的,悄悄地道:“你们做这些也是白瞎,这胭脂馆一年只在六月初一这日午夜开馆,多少强人等着呢,怎么轮得到你们,还是快快回家去吧!”
听了这话两人反而定了心,回屋的路上,苏苏紧握了握苏离的手道:“那么,咱们只有硬闯进去了,哪怕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求他一盏灯!”
二、
苏苏第一次见着苏彦是在十岁那一年,天寒地冻的冬日,天正下着雪,不大却特别的冷,似乎每一片雪粒都是一枚针,直透人心的寒意凛然。
苏苏整个儿被冻得浑身青紫地缩作一团,她衣衫单薄,那还是入秋时候娘亲给她缝制的一袭秋衫,而娘亲在做完这件衣衫后便死了。她不愿回忆这些,每一个相关的片段只是折磨得人心痛欲死。她用指甲狠掐手腕,要借着这股子细碎的疼把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四围有几十道目光逼上来,她心有些慌,手捏了捏衣角,要自己镇定。
这通衢大道上不知何时围上了许多的人,他们打量她的目光含意复杂,即使她当时不过十岁,懵懂无知,不通人情世故,可这些目光落在身上,却使她有一种滚烫的像是被放在锅里煮的疼——在他们眼里她已不算得人了,只是一件货物。
其实她也是明白的,为了养活弟弟,爹也是没有了法子。他一个四体不勤的读书人,叫他养家,实在是太难为他些。这法子还是她想出来的,她想自己也并非是全无用处,至少还能换得几个钱,也好支撑爹与弟弟的生活。
有人拉着她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末了摇头说些她听不大懂的言词。她爹对这一切皆是视若无睹,像是死了,整个的人像张纸般紧贴在墙上,苦大愁深的一张脸。
她本不该指望他的,他对养家没有观念正像他对金钱没有观念。身价钱还是她自己定的——五两银子,这点儿钱只够有钱人家吃一席酒,而对他们来说已是相当可观。即使如此廉价,她还怕自己卖不出去,她太瘦太小,重活儿定是做不来的,加之相貌也并不出众,简直前程堪忧。
可这时候一个少年排开众人站到她面前,绛红纱衫子烧得她眼睛生疼。她借着不远处客栈檐上挂的红灯笼漏出的光亮打量他的脸,人声分明还是汹涌的,可再入不得她耳。她的眼睛里耳朵里只有他一个人。她真说不上那是怎样一张脸,你看着他,就仿佛看见花一朵一朵地盛放,她更是无法形容那一种声音,像风,轻悄地拂过脸颊,让人觉得哪怕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少年淡笑地拉住她的手道:“五十两银子,我带她走!”
三、
胭脂馆到底是什么地方,江湖上虽有诸多传闻,却皆作不得准,不过是人们的臆测。然不管它是什么地方,苏苏是定要见到馆主的,哪怕他是江湖人嘴里咬定了的魑魅魍魉。她只知胭脂馆里有一盏天灯有起死回生之效,能救苏彦的命,而只要能救苏彦,就算教她去死,拿她的命去换,她也是情愿的。
这时候才是子时初刻,离开馆还有将半个时辰,苏离正倚墙坐着擦她的剑,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手每一次从剑身拭过,都带得那剑呛啷一声轻吟,似是蓄势待发,也或者迫不急待。这剑自苏苏自见到她的那日便没见她离过身,听其他的姊妹们讲,就连睡觉的时候,她也是抱着这剑的。个中缘由苏苏到也知道几分,听说这剑乃是苏离刚入堂的时候苏彦亲手交在她手里的,她自是爱若珍宝。
苏离对少堂主苏彦的心思介子堂上下无人不知,她虽出身不好——不过是堂主收留的一个小孤女——然因她品貌出众,技艺过人,没人敢多嘴说她是痴人说梦。因着堂主的看重,更是有好些人对她讨好地道,“这堂里上下哪个人能与苏离你比肩,也只你才配得起少堂主,我早看准了,将来你一准儿会做堂主夫人!”
这话听得多了,连她自己也有些相信。苏彦不也一直对她青眼有加么,那时候他曾对她说,“阿离你是特别的,没人能取代!”。然而她同时知道他是个太会温存的人,对所有堂里的姊妹都是一样的好,哪怕有人做任务出了大纰漏,他也没有重过声。
她就是恨他这一点,这样的恨!原本她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实实地不同的,可自打他救了苏苏,她就更明白,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并不比苏苏重。
最恨的还是一年前的那场介子堂与凤鸣阁的联姻,这彻底打碎了她的念想。她原本不成想自己对他抱着这样重的心思,直到偷偷瞧见他与展紫在红烛下喝合卺酒,你不能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像有万马奔腾,直碾过她的胸口,疼痛已然说不上了,像是欲死而不能,欲生而不得。
她对这痛苦无法释怀,更因着知道个中内幕而尤其地恨,恨苏苏——若不是上元夜苏苏闹着要去灯市,若不是灯市上他们与凤鸣阁阁主展紫的不期而遇,若不是苏苏看过不眼展紫对苏彦的目光挑逗与她打了起来,若不是打斗时候她不小心中了展紫的毒——原本会有更美好的结果。
可是因为苏苏,她想象里本该美好的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
她恨得指尖生冷,稍一用力,薄削的剑身便“叮”地一声脆响,她脑子跟着一阵清明,苏苏扑上来陡然扣住她的肩道:“是时候了!
四、
这夜深似染,找不到生机的出口,只有一种极细微的躁动,刷刷刷……细听却静得仿佛死去,好似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幻觉。可是苏苏知道这并非幻觉,从悬崖边儿那座几乎悬空的七巧玲珑宝阁灯光里,她看到了几抹骚动的影子,他们隐伏在山石后或是花丛草丛里,风吹过,那花那草便是一阵曼妙地颤抖,露出他们薄青微紫湛蓝的身影。
这些人自然全都注意到了苏苏与苏离,她们穿得太扎眼睛,也并没有隐藏形迹的意思,就如此正大光明地走到了楼门口,恍似一切都不在她们眼里。只除了挂在楼檐上那盏宝相璃珑七巧灯,雕作九龙奉日,在日色纱帘后明灭不定,她们的目光不肯放松地盯紧了它。
原本四围的这些江湖人便是暗藏机心,要藉这难得的开馆之日抢这一盏天灯,好去救自己要救之人。虽则几次三番他们并不曾成功过一次——得灯之人会被馆主护卫——可是他们不肯放弃这机会,总有些人的命搁在另一些人的心尖儿上,成了心魔,不死不休。
这注定是个僧多肉少的局面,要拼却数十人的性命,今夜之后,明日之前。
苏苏冷眼扫过全场,掌心里的玉笛这样生冷的镇着她的手,却依旧止不住那源源不断泌出的汗水。
有风吹过,楼阁上不时何时悬的九九八十一只金铃瑟瑟作响,其间又杂着一个极细微极清越的人声,像是笑,又像是喃喃低语。分明是如此美好的音色,有似百乐齐鸣,又若万花怒放,可是听在耳里只叫人心血泛滥的痛,隐秘的,像猫张开了锋利的爪子,一下一下要抓得你尸骨无存。这极致的痛楚使楼外虎视眈眈的人都软在了地上,蚯蚓一样把身体叠出谐多花样儿。
苏苏强忍着痛抬头仰望那灯,即使离得这样近了,她依旧觉得远。她要把它抓在手里,只有抓在手里,紧紧地,这一切才算有了了局。苏离偏头看她,两人一起执行任务多少年,早磨得心意相通,一个眼神便明了彼此的心意。她对她点点头,两人拼力站了起来,挨紧了身体,苏离把内力运至双掌,一把将苏苏推了出去。苏苏借着这股力量直飞向天灯,指尖已碰到了琉璃的脆与凉,有巨大的喜悦袭上来,然而恰在这个时候,自二楼上落下一道白影,把她死死压了下去,一只脚踏住了她的头。
她的身体不能动,头更是不能转侧,只有目光瞟上去瞟上去,看到一张飘渺的脸。那是一个少年,大不过十八岁,却不知怎么会生着这样一双眼睛,你在里面仿佛看得到世界的尽头,是荒芜和死寂。
他脚下施力碾了碾她的头,听她一声痛呼,便欢快地笑起来,说:“我知道,你想要这灯去救一个人,我会给你,不过在那之前,你总要付出些代价!”
五、
少年把苏苏拖进楼里,她没有反抗的余地,力量早用光了,更有疼痛折磨着她的意志,若她此时还能清醒着冷眼旁观,只是因为她想要个结果,要活着得到这个结果。
有无数妒恨的眼睛盯着她,恨不得她死,因她是今夜被选中之人。末了这些眼睛被关在了两重雕花槅子门后,像是隔断了生与死。
这楼阁里面全不似它外表那般来的华丽扎眼,只空洞的一眼看到尽头,白墙壁青石地砖,一无所有,只在通往二楼楼梯旁设了一张硕大的檀香木榻,有淡的香气从每一个镂空雕花的纹珞里渗出来。
少年放开抓着苏苏头发的手,自在烂漫地走过去半躺在了香榻上,对她勾勾手指道:“是时候了,让我听听你的故事!”
苏苏强忍着疼痛看他一眼,想恨他却不知怎么心里就是恨不起来,于是就有些恨自己。少年笑得更欢快了,手在榻上一按,只听得机括一响,榻正中开了一个方洞,一只花托从洞里升上来,上面置着一只金杯。少年把杯子托在掌心里,瞧着她道:“来,过来,只要你喝下这杯酒,自可将你身上的心上的一切的痛苦都消去。”
世上什么酒能消去人的一切痛苦,答案昭然若揭,自是传说中的极品醉平生,至爱与至毒。传说中它使人于醉梦中得偿所愿,再不愿醒来,自此后便成了行尸走肉,任人摆布的活死人。然若活着注定是得不到,失望,失落,失意……那么醉这一场又何妨,于是总有那么些人对这传说中的美酒趋之若骛。
“不喝会怎么样?”苏苏倔强地别开脸,不敢用目光与对方的眼睛接触,怕被他摆布。这少年是魔魅,每一眼都予人与不同感受,一时教人觉得他艳如春花,一时又教人觉得他冷若冰霜,甚而会觉得他是你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一个人,你如何能够拒绝他这般的殷殷请求?
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想看他,想看他,想看他……这念头成了魔。她把长指甲狠掐掌心,直至那里渗出殷红的血,好阻止这妄念,不要自己沦陷在他眼里。
少年纤长的两指捏着杯子转了转,眉毛轻悄地一挑道:“你不把它喝下去,我自然不会把你如何——外面似乎有个叫苏离的丫头,是与你一道来的吧,也许她更在意那个人,愿意把这酒喝下去。”
苏苏恨恨地盯他一眼,支着身子爬到他脚边儿,伸手接过了那一杯酒。酒液深碧,在她颤抖的手里波动得诸般绝丽,可苏苏只觉得针扎的一般子疼在眼睛里盘绕。她抬头望着他问:“我喝下它后,还能清醒多少时候?”
少年对她天真地眨了眨眼睛道:“总够你讲完故事——你瞧,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是不肯做亏本生意的——你放心,在你醉死前,我会教那个苏离把灯送到那人身边。”
六、
若说这一生有什么值得后悔和计较的事,苏苏只是恨那场上元夜灯市与展紫的不期而遇与打斗。那晚上满镇的灯光辉煌,她喝了些酒,就着酒劲儿放开了胆子求苏彦带她去灯市上逛逛。她对他是有企图心的,可望而不可及的企图,她知道即使自己再是努力修习武艺,也永远得不来哪怕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喜爱眼神。他的目光总是追着苏离的。
然而那个晚上,真是鬼使神差的,酒这个东西令她忘乎所以。那时候她就想,就算是他不喜欢自己,然自己这份心意总要对他说出来,就算是死了,也了无遗憾了。
可是他按了按她的手道:“果然是好时候,不如叫上苏离一道去,人多热闹些!”
她不可答言,有那么一刹想要大哭一场,可是在他问她如何的时候,她假装欢快地道:“好,自然是好,我也正有这个意思!”
结果她蓄谋的告白无疾而终,反而成全了苏离。苏离先是把她支开,叫她去买些果脯蜜饯,好一行吃一行赏玩,这才绝妙。可是她才转背,苏离便把苏彦拉进了隐避的巷子,紧紧地拉着苏彦的手,脸似涂满了胭脂地红,音色里更是含着娇羞:“苏彦,我有话对你说!”
虽苏彦贵为少堂主,然他人一向是平和的,不肯端那无谓的架子,平日介子堂的姑娘们也便没大没小地直呼他名字。
苏离的意思苏彦也有些觉得,脸跟着慢慢地红了,紧握住了对方的手:“你说!”
“我,我,我喜欢你,你,你又是什么意思?”
苏苏逼在墙角里,只觉得心一层一层地冷下去,可是它却跳得这样热烈地,迫切地想知道苏彦的回答,即使这回答终究要使她心痛,即使这回答她早便预料到了。
果然苏彦用他那好听的声音细碎地道:“那么,这非是我一厢情愿了,你可愿,可愿嫁我,明日我便将这事去与爹讲!”
苏苏也说不出自己听了这话到底是什么感受,五脏似在滚水里翻过一遍,疼痛也是麻木的。她失魂落魄地逃走,也不知是怎么买回的果脯蜜饯,脸上竟还能笑得出来,把东西一股脑塞进苏离怀里道:“你吃,我知你是最爱吃这些零嘴儿的!”
整个儿诳的一路上她都神魂颠倒,与展紫是如何遇上的没有一点印象,只记得自己被一声尖脆的女声给唤回了神,便见着八爪鱼似地缠着苏彦的一个女子。她积在心里的火腾地就烧起来了,也许在内心深处,她是可以忍让着苏离的,这许多年的姊妹做下来,让她对苏离有一种责任感。然而这个女人,又如何也来扎她眼睛伤她心!
这恨真是销魂蚀骨,她不管不顾地抽出短笛便打向那女人。人群都惊得散了,只听到她们的武器交迸在一起的声响,当当当当当……如果有火花四迸,那也是她的愤恨。
末了那女人被打得急了,在腰间一摸,机括声“啪”地一响,她分明听到了,且那一捧银针向她射来的时候,凭她的身手,避开非是不可能。可是她目光瞥见苏彦望着她的焦急,心里恍惚有个念头闪过,她还未能想得清楚明白,身体却已做出了最合乎心意的反应,她向那银针迎了上去,任它们没入身体。
失去意识前她唯一听到的话是那女人冷诮的音色,她道:“她中了我的七日夺魂,解药我可以给你,然却有个条件……”
七、
美人有谁不爱呢,展紫也非是圣人,而苏彦自是当之无亏的“美人”了,所以她提出的条件也简洁明白,要苏彦娶她。
这要求漫说苏彦与苏离两情相悦之后他不会答应,就算在苏离告白之前,他也是不肯应的。然而眼看着七日期限将至,苏苏的毒却是毫无头绪,她脸已白得没了血色,昏蒙的一层死气,苏彦看着,到底是心疼的。这感情真是说不明白,他相信自己对苏苏并不存男女之情,然而一直以来,对她却有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怜惜。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把苏苏自集市上买回来的那个雪夜,寒意彻骨,他攥着她冻得没有温度的手,问她恨不恨,她纯真地望着他,脸分明已被冻得没有人色的青紫,却是欢快地低声道:“没什么好恨,爹也是没有法子,如果卖了我能让他与弟弟过得好些,也是好的——真要多谢你买了我,你知道,我这个样子,没有用处……”
那以后,他便想着,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来供养她,不让她再受半点儿委屈。可是此时此刻,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她死么,只要他点个头,这一切便会有不同的结果。然若因此而负了苏离——想一想心便疼得如被刀石斫磨。
他把苏苏的手紧抓在手里,她的手这时候却是热烫地,像要把生气烧光的一种热。也许是回光反照,她倏地从昏迷里转醒,手指动了动,被他感觉到,真说不出是怎么样一种惊喜,望着她叫:“苏苏,你,你醒了?”
苏苏这些天虽是昏迷的,然而神志却分外清楚,将他们的话早听在了耳里。
她回握住苏彦地手,声重若轻地:“你不要娶展紫那个女人,我是知道的,你喜欢苏离,如果你为了我而娶了展紫,哪怕是死了,我也会恨我自己!”
其实比起苏离,苏苏才是最明白苏彦的那个人,因着愈是自卑的爱愈是使人肯去彻底了解。所以她这时候对他这样说。她明白的,苏彦是个太心软的人,是最看不得别人为他受苦的,更何况是一起长起来的,情如兄妹的自己。她愈是如此说,他愈是不会放着她不管,对她愈是心痛心怜。
死亡的威胁忽尔使她幡然醒悟,哪怕是死,她也不愿意看着他与另一个女子,双宿双飞。
果然苏彦把她的双手牢牢地锁在掌心里紧握了握,发誓似地道:“苏苏,你放心吧,这毒并不碍事,我一定会给你解了的,我不是说过么,要看着你快快乐乐地活到头发斑白!”
八、
事情的结果永远不会如想象中的那样遂心如意,苏彦与展紫成婚半年后,苏苏的毒再次发作。展紫这才肯道出实情,七日夺魂并没有解药,她半年前给苏苏服下的药,不过是暂时压制毒性,使它晚些发作。苏彦恨得要杀了她,她却嘴硬地道:“你要是杀了我,便没有人能救得了苏苏了!”
他们末了达成了协意,只要展紫肯说出这毒的解法儿,他便放她走。介子堂是什么地方,苏彦又是什么人,是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帮会与武林新秀,是说一不二的。只要他这一句话,即使他空口无凭,展紫也是信的。
当下她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苏离于一旁虎视眈眈,眼看着苏彦的表情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握在手中的剑便跟着紧了松、松了紧。她正等着他的一个命令,要一剑夺命,把这个害了她幸福的女人毙于剑下。
谁知末了苏彦竟对她摆了摆手,意思教她放展紫离去。
那个晚上苏彦独自去了苏苏房里,借着窗子漏入的几丝月光看她沉睡的脸,安然淡定的,心下反而翻搅得尤其厉害,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挽回她这条命。他无意中碰倒了床边的一把小兀子,响声在这静谧里真是震耳欲碎。苏苏被惊醒过来,见着是他,挣扎着坐起来,陡地抱住他哭道:“苏彦,我知道,我要死了,这全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人。可是有些话,我要在死前告诉你,不然我死也不能安心,死也不能闭眼,死了,也要恨这人世!”
苏彦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发安抚道:“傻子,我怎么会让你死呢,既然能救你一次,自然能救你第二次,第三次……我永远不会让你死,就算死,也要待我死了后!”
苏苏却大哭道:“你莫骗我,我明白的,也并不怕死,我只是恨——你,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是一点点——你一定不知道,自打十岁那年你把我买了来,我,我就对你情难自禁……现在我把这些话说出来,告诉你,就算是死,也无憾了,哪怕是你从不曾喜欢过我!”
苏彦也不答她,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一味地反复地咬着“傻子”两字不放,仿佛它是这世间最消魂的一味毒药,要盍尽了,那么死也是美妙的。
苏苏哭了大半个晚上,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待翌日醒来,身体的麻木与疼痛突然都消失无踪,昨夜的一切更仿佛是大梦一场的遥不可及。可是她知道那不是梦,因着苏离正在她窗外嘶吼怒叫:“苏苏,你出来,出来,让我杀了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让苏彦把你身上的毒渡了过去,怎么能如此,让他为你而死,怎么能如此……”
她彻底地傻了,不明所以地傻了。
九、
这故事分明很短,然苏苏却足讲了大半个晚上,直到天空泛出微明。少年懒懒地打个呵欠道:“好,讲完了,你可以走了。”
她惊异地望住少年道:“你,你让我走,那杯酒,醉平生……”
“什么醉平生,我怎么听不明白你说的话——”少年对她眨眼睛,那里面波光掩映,清彻透亮,你不能相信他是在说谎,他分明是这世上最真诚的一个人,“那不过是最普通的竹烟翠,下山镇子里头的盛产,怎么你都没有尝过么?”
她当然没有尝过,她哪有那好心情去喝酒,即使曾无数次有过醉生梦死的念头。这时候听了少年的言词,不知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可是她身体并没有异常,也便信了大半了。这令她又惊又喜,急问道:“那灯?”
“灯么,”少年笑得比花更媚,“在我把你带进馆后,自有爱奴把灯与苏离一并护送回了介子堂,你们那里,是叫介子堂没有错吧?”他再打个呵吹,看她喜形于色,又漫不经心地道,“可是这事,你们总要付些代价。”
苏苏也不答言,她想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代价是比死更可怕的呢。少年对她摆摆手,她扭身冲出了楼门,少年在她身后笑得娇懒不胜地,喃喃自语道:“比死更可怕的,自然是咫尺天涯。”
苏苏返回介子堂,第一个见着的却非是朝思暮想的苏彦,苏离面色阴寒地迎着她走了出来。她有些迫不及待,上前抓着她急问道:“苏彦,他,他可好了?”
苏离面色阴寒里又泛出心恨欲死的一种无力,使力推了她一把道:“你自己去看!”
这时候她自是注意不到苏离的古怪,依着丫头们的指点奔进了内院,看到苏彦正在雪湖上泛着一叶小舟。他们四目相交,相对于苏苏的又惊又喜,苏彦简直是平静到有如死去,仿佛根本不曾见过她一般。
她跑到湖边上迭声喊他:“苏彦,苏彦,苏彦……”仿佛永远也唤不够这个名字。
那小舟飘飘荡荡地靠了过来,苏彦面无表情地问她道:“姑娘,你怎知在下名讳?我们并不曾见过!”
苏苏一怔,原本一肚子要同他讲的话到了此时真不知要如何开口。苏彦见她不答,早失了耐性,攒了眉,转身就欲把舟驶离,苏苏急地道:“苏彦,你别吓我,我,我是苏苏啊!”
苏彦把这个名字在嘴里来来回回地咀嚼了数遍,末了摇了摇头道:“不,在下并不曾听闻过这个名字,更不识得姑娘你了!”
他也不管她的急躁,施施然地把小舟驶向湖心去了,苏苏只能无言望着他的背影,欲哭无泪。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苏苏终于死了心了,因着她每一次与苏彦相见,苏彦都认不得她,都会把前一日她对他说的话和她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可是她不甘心,他要他记得她,哪怕只有一日也好。
于日介子堂上上下下的人每日都会见到一抹孤凄的影子日里倚在窗子外吹曲,那窗子总会应曲而开,屋里人探出头来含笑问倚窗的人道:“姑娘,你是何人,吹的这曲子又是何名?”
吹曲地人答:“我是苏苏,这曲么,名唤‘无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