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倚坐在亭子的围栏上,单腿也靠在其上,头发没有竖冠,发丝略显凌乱,半仰着头,时不时的灌着手里酒坛里的酒,这满园的落花缤纷,倒是衬得这人潇洒倜傥的很。
胭脂雪挑眉,脚下踩着咯吱咯吱响的落雪,走了上去,“司马官人真是好悠闲,好自在。”
司马流云早就听到了脚步声,知道有人来了,却不想是她,不由好笑的斜睨她一眼,“燕王妃新婚燕尔,怎么不和你的新婚夫君你侬我侬的温存,却来这凄冷地方,怎么,这二.婚的第一天,就让人家给休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胭脂雪弯腰扭了个雪球,直朝司马流云的面门砸去。
司马流云武功虽然不及胭脂雪,可这么大的‘暗器’应接下来,倒是容易的很,长袖一卷一甩,雪球就被弄得粉碎,溅了一身的雪沫子,教他有些不爽了。
“一言不合就使用暴力,难怪你们家那位,动不动就和你闹不愉快。”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雪沫子,司马流云气急败坏的像个长辈似地,对胭脂雪进行批评教育。
“是么。”胭脂雪垂下了眼帘,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冰冷的气质让她看起来就像冰天雪地里生出的雪女,可那一张过分艳丽的容颜,却更像艳光四射的梅精偿。
司马流云见她这个样子,一时反倒有些不自在了,平素要是两人斗嘴,他都是必败的那一个,没曾想今天赢了,却又觉得赢得很不痛快,这矛盾的感觉令他真是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只是开玩笑的,别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难看死了。”司马流云好笑的对她招了招手,“别杵在那了,赶紧过来跟哥哥说说,外面风大雪大的,一会儿又冻了病了,你家那位又得发疯了。”
提及燕楚,胭脂雪很没好气的扯了扯嘴角,“他才没那心思关心我,现在怕是还正琢磨着怎么搭救他的岳父大人呢。”
嘴上说着别扭话,脚下还是听话的往亭子继续走去。
“岳父?”听她说的阴阳怪气儿的,司马流云愈发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哈哈,他的岳父不就是你的老.子么,他不叫岳父,那要叫什么?”
胭脂雪冷哼,“哪里是为了我才叫的,分明就是为了西府楼的那位。”
司马流云一愣,当然知道西府楼的那位,就是几天前的晚上,俩人一道去看的胭脂雨了,而想到胭脂雨之后,他更是笑的欢乐了,“哈哈哈——胭脂雪啊胭脂雪,枉你自负聪明,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亏你还对你家那位爱的要死要活呢,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都还看不明白,难怪搞的两人动不动就成了仇人,你说你这不是自找的吗你!”
“什么意思。”胭脂雪不耐的看着笑的都快东倒西歪的司马流云,真是半点一个人样儿都没有了,像个疯子似地。
“什么意思?”司马流云伸手赶紧一把拉过已经走到了亭子口的胭脂雪,把她拉至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干咳一声,顿时恢复起正经样子,“好,乖乖坐好,听哥哥给你分析分析。”
顿了顿后,他就立刻换上了一副长辈谆谆教导的样子,娓娓道来,“这胭脂雨的下场你也看到了,至于为什么能让一个男人,对自己昔日于自己有着大恩大德的恩人,咳,可能也是旧情人,突然就下了这样的狠手,你说要不是有什么不能过去的深仇大恨,至于这样昧着自己的良心,去这样对待自己亦恩亦情的女人么?你自己想想,除了胭脂雨设计害死了你之外,她哪有做过对不起燕王的事情?说到底,这燕王这样疯狂的报复她胭脂雨,还不是为了给你报仇嘛!”
说到这,司马满含暧味的看了默不作神的胭脂雪一眼,“这基于你说的,他如今在讨好他的老丈人,也就是你那不是东西的爹。你自己想想,他都对胭脂雨那样了,他还能因为胭脂雨的关系,去对你们那爹百般讨好?除非他有病吧他!说到底,还不是你那不是东西的爹沾了你的光,才得了这么好的便宜!”
胭脂雪双眼一亮,顿时就好像犹如醍醐灌顶,很多事情,仿佛一下子都明白了过来似地,一时心潮澎湃,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一切的一切,包括他对死缠烂打的胭脂灵那样的放任不予追究,都是因为——胭脂灵是她胭脂雪的妹妹?!
不管胭博渊也好,胭脂雨也好,胭脂灵胭脂敏也罢,他那般宽容帮衬,都是因为他们,都是她胭脂雪仅有的家人!
她是从来都没把他们当作过家人,可是在燕楚的眼里,他并不知内情,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是胭脂雪,她姓胭,是胭家的女儿——
胭脂雪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唇,生怕自己笑出声,或是哭出声来,却抑制不住,眼眶的湿润。
一个男人在背后默默的为她做了许多,她却不知感恩,还要责怪他,怀疑他,她怎么能这样伤他的心?怎么能这样过分,还怎么说爱他,要成为他最好的妻子?
噌的一声,胭脂雪再也忍不住,从围栏上站了起来,转身就朝亭外跑去,不过没跑出几步,她又停住了脚步,扭过头,对亭中的司马流云嫣然一笑,“尽说我不懂,你还不是一样?快点去找她吧,她可是你的妻子。”
说完,转过了头,就此头也不回的使了轻功身法,快速的离开了梅园,直往南苑狂奔。
司马流云一怔,旋即一拍额头,低笑了起来,“是啊,有嘴说别人,却没有嘴说自己。”
言罢,站起身,将手里的酒坛随手一甩,抖着衣领,精神抖擞的离开了亭子,离开了梅园。
这边,燕楚等的焦急,正想派人去找胭脂雪,没曾想,胭脂雪却先一步回来了,而且一回来,都还没等他开口,她便一把拥住了他,踮起脚尖,亲吻住了他的唇。
外面受了风气,她的唇很冰凉,他顿时有些生气,一口就反吻住了她的唇瓣,不让她有机会逃离,再用自己的唇舌,将她温暖,驱散她唇上的寒意。
吻的火热时,两人已经有些快呼吸不上,这才停止了这场亲吻。
胭脂雪顺势倒进了燕楚的胸膛里,倾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抱歉,是我误会你了,我不该误会你的……。”
她是一个很自傲孤高的人,平常别说让她做道歉这种事,即便真的有错,纵然她心里自己明白,她也不会低下头来承认自己的错误。
燕楚听的有些糊涂,“误会?”
胭脂雪将抱住他窄腰的手臂收的紧了又紧,“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跟胭博渊有来往,你那样宽容胭脂灵的纠缠不休,都是因为……我。”
燕楚顿时脸上有些不自在,毕竟自己要做这些,并不是想要收买人心,这是一种变相的表白,有点像小女儿家的心态一样,如今被人剖白在了台面上,始终令他有些不好意思,“咳……这个,我只是……因为想做,所以才做的。”
胭脂雪清晰的听到了他心跳加速的声音,一仰头,便看到了他窘迫的样子,顿时觉得他还真是有些可爱,忍不住便轻笑出声,“我明白。”
燕楚见她仰望着自己笑,愈发觉得窘迫异常,脸上一热,别开了头去,“笑……有那么好笑?”
“我只是很高兴。”怕再这么逗下去,估计他就得找地缝钻进去了,胭脂雪只好埋下头,继续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听着他节奏强烈的心跳,心里无比的温暖和平静,“以后,不要再管他们了,我早就已经不是胭家的人,现在我可是你新娶的大祁公主。”
“话是这样没错,可你身上毕竟还流着胭家的血脉,真的就这般无情的防着不管,恐怕……。”谈及这个问题,燕楚回过头,眼神担忧的望着她的头顶,他怕她只是一时之气,将来会追悔莫及,“你也知道的,工部和礼部可是你父亲的左膀右臂,一旦这两人被连根拔起,保不齐,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你父亲……恐怕要难逃罪责。”
“他不是我的父亲。”胭脂雪眼神一冷,话说的没有一丝的温度,“从他,和他们胭家将我母亲迫害致死的那刻起,我与他胭博渊,早已不共戴天。”
说完,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过重了些,胭脂雪叹了口气,语气缓和道:“真到了胭家倒台的时候,那也只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脏了自己的手。”
燕楚因她强烈的怨气而微微蹙眉,但也因她最后一句对自己的围护,而眉目舒展,心情愉悦,“好,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胭脂雪松了口气,嘴角因为他的俏皮话,而略略上翘起来,眼底,有狠绝之色滑过。
她说过的,胭家人这些漏网之鱼,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说到你突然变成了大祁公主,是不是设计这乌龙婚礼的,就是云颐那个小白脸?”这件事情,燕楚本来是打算在晚膳的时候问她的,没想到两人却拌了嘴,虽然这个事情到最后都是占了莫大的好处,还名正言顺又把自家娘子娶回了家,是该高兴和感激的事情,可这整件事情的过程,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是云颐那混-蛋在故意借机整他,他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胭脂雪听到了燕楚暗暗磨牙的声音,好笑的点头,“是,就是他。”
只是这样直接的回答,半点没有规劝他别去找云颐算账的意思。
要知道,任何事情都是一码归一码,感谢归感谢,而算账也要归算账。
何况,这桩婚事,他云颐又不是没有半分的好处,反倒得到的好处比她更多的多,譬如不用让自己心爱的妹妹遭受政治联姻的迫害,让他的好妹妹能安心与子卿双宿双飞,再譬如,他云颐照样能用她胭脂雪,来成为衔接大祁和大燕之间的邦交纽带,而她胭脂雪只要还想做燕王妃,这个纽带,她就必须做的很好。
看看,他云颐不费吹灰之力,利用了她胭脂雪的情感,得了这样双赢的大便宜。
然,云颐那混-蛋,却居然连她也下了药,还要她在燕楚被软禁的三天里,眼睁睁的看着他痛苦,而使得她也连带着尝尽了锥心之痛,试问这个仇这个怨,她怎能甘心咽进肚子里?
果不其然,燕楚一点也没教他的娘子失望,哼笑两声,眼里闪烁着诡计的光芒,“你个小白脸,给我等着……。”
小两口再絮叨了一些趣事儿之后,便互拥而眠,甜蜜入睡。
待到凌晨时分,胭脂雪先醒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推开了紧抱着她不放的燕楚,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内室,到达盥洗室,打开了那方暗道入口,钻了进去之后,径直走上去往西苑的那条岔路,抵达至西府楼。
西府楼还和几天前来的时候一样,满院的萧瑟凄凉,仿佛一座荒废多年的废墟。
天气愈发的冷了,那些看门的侍卫也愈发的懒了,竟索性在大堂里升火睡觉不够,还把门也给关了上。
这样倒是正好,便宜了胭脂雪省时省力。
到了西府楼的主楼前,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锦盒,打开锦盒后,取出里面薄如蝉翼的透明人-皮面具,戴在了自己的脸上,又恢复了水玉的那副模样。
而锦盒里,却还有一张另外的人-皮面具。
她看了一眼那张人-皮,嘴角掠过一抹很诡异的弧度。
推开主楼的大门,不期然的,便看见了蜷缩在地上,像极了街角一条流浪癞皮狗的胭脂雨,以及,被塞在那只大缸里,肿胖的不像话的小瑶。
屋子里污秽太多,脏的不像话,胭脂雪蹙了蹙眉,强忍着恶心,提步走了进去。
现在的胭脂雨和小瑶似地对外来者特别的敏感,胭脂雪脚步轻盈,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却还是很快就惊醒了两个本在睡梦中的人。
两个人顿时就像惊弓之鸟一般,警惕而惶恐不安的看着不速之客的胭脂雪,“你……你……。”
胭脂雪微微弯下身,一把将胭脂雨的下巴捉到了自己手里,似打量一件物品的赏玩目光,在胭脂雨那张沾满污秽却掩盖不住大有起色的脸上来回梭巡,“很好,恢复的不错。”
说罢,便抽回自己的手指,将刚才那只取出人-皮面具的锦盒,扔进了胭脂雨的怀里,继而才抽下腰间的一方丝帕,嫌恶的擦起了手指。
胭脂雨看到怀里的锦盒时,愣了一下,忐忑不安的看了胭脂雪一眼,从胭脂雪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她这才犹犹豫豫的将那只做工精细的锦盒拿起,准备打开。
“小姐,不要啊——”小瑶突然大喊了一声。
胭脂雨正摸到了锦盒扣锁的手,因为小瑶这声怪叫,而瑟缩的蜷缩了手指。
胭脂雪看在眼里,眉梢一挑,斜睨了小瑶一眼,似笑非笑道:“与其担心你们家小姐会不会被有可能藏着暗器的锦盒害死,还不如好好担心担心,我会不会因此,而收回要放你们一条生路的念头。”
“什么!”胭脂雨和和小瑶都是一惊,瞠目结舌的望着胭脂雪。
胭脂雪好笑,屈指掸了掸腰间系着的玉佩下,稍显凌乱的青丝绦,“如果不是你们还有活着出去的价值,你们以为,我会将那么金贵的还颜露,来给一个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的活死人用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女子都爱美,而能有那份金钱来爱美的,却是不多,可刚好,曾经作为太傅千金长女,胭脂雨,就是那其中一个。
有钱有势,胭脂雨自然要用最好的护肤用品来保养自己那张曾经被人称为京都第一美人儿的绝色容貌,这传言能让女人年轻十岁的还颜露的大名,她自然耳熟能详,只是这种东西是有价无市,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了,只是她曾在自己的母亲嘴里,和上一辈的那些贵妇谈资里,依稀有了解过。
想到了这里,对于不笨的胭脂雨而言,她已经信了胭脂雪的话,这次毫不犹豫的打开了锦盒,看到了盒子里那张几近透明的人-皮面具,她没见过这种东西,很奇怪的抬眼为胭脂雪,“这个……是什么?”
“人-皮面具。”胭脂雪毫无隐瞒,用眼神示意胭脂雨,“戴上试试。”
虽然这些年,恶心的东西没少看,恶心的行为没少做,可乍一听到人-皮面具四个字的胭脂雨,还是恶寒的打了个寒颤,在胭脂雪充满压迫力的目光下,慢腾腾颤巍巍的,才将那张人-皮面具戴到了自己的脸上。
当面具严丝合缝的完美贴合到胭脂雨的脸上时,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的小瑶,又开始放声大叫,“啊——胭脂雪——是胭脂雪——”
胭脂雪则与小瑶不同,反倒用很满意的目光欣赏着胭脂雨此刻的脸,那张,与自己现在水玉这张面具下,一模一样的脸。
胭脂雨则被小瑶惊恐的叫声吓了一大跳,几乎是本能下意识的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四下除了自己这三人之外,根本就再无旁人,更没有小瑶嘴里的胭脂雪,顿时一脸的莫名其妙。
可就在她转回头时,却正好对上一张脸,一张就是胭脂雪的脸,与她不过咫尺之距,她啊的一声尖叫,吓得小脸惨白,连连的往后手脚并用着倒退。
“自己被自己的脸给吓到,呵,你胭脂雨恐怕要是这世间的头一个了。”胭脂雪晃了晃手里刚从屋子梳妆台上拿过来的镜子,嘴角带着趣意盎然的笑。
胭脂雨怔住了,眼定定的看着胭脂雪手里那只以前自己常用的镜子,满是脏污的手,踌躇而无措的,摸-上了自己的脸,“胭脂雪……我的脸成了胭脂雪……胭脂雪?”
胭脂雪将镜子随手扔到了胭脂雨的面前,示意胭脂雨自己看。
胭脂雨慌忙捡起,然后,对着自己的脸照了起来,只不过,刚开始是胆怯的,镜面慢吞吞的才对上自己的脸,可片刻后,她就疯狂的照了起来,脸上的每一分每一毫的轮廓都不愿放过,而她的情绪,也从害怕,变得洋洋得意欣复加起来,甚至那份狂喜里,还有着几分扭曲的神经质。
胭脂雪讥诮的勾了勾嘴角,“怎么样,喜欢么。”
胭脂雨狂乱的点头,因为太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喜……喜欢,我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