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三年八月初二。
醉阳楼二楼雅座窗边,白叶静静隐坐在浮雕窗棂后,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他还记得,就是今日,遇到生命中的那个女子。
那日清晨,一辆马车忽然停下,从马车后座钻出一个女子。
那女子连鞋也没穿,只着一双白袜便追着一个花贩子跑,泼墨般的长发倾泄在她脑后如玉墨般飞舞。她双手抓着及地的月白色襦裙,身披同色拽地拖尾氅衣,光滑的丝质面料,愈加衬托得她肤白似雪。
宽大的袖袍与飞扬的墨发在风中共舞,极长的氅衣伴随她的飞奔铺满一地,仿如月中仙子般即将踏风归去。
她如仙子般出尘,却能没穿鞋便在大街上追着个花贩子跑。
拿到花的她笑得天真无邪,一双大眼睛极其纯净。
这个女子就这样闯入了他的眼。
皇室中的他早已见惯了闭月羞花之貌,倾城倾国之姿,比她貌美的女子不少,但却没有一个像她这样,仿若初落凡尘的仙子一般。
二十一年来,姐夫及皇兄多次劝他娶妻纳妾,他均婉拒了。朝中异邦所送的美人,他也从未收入过。他一直以为自己心净如水,并无男女之情。但现在,这个女子踏水而来,在他的心湖荡起无数涟漪,令他久久不能平静。
而后,如他所愿。他认识了这个女子。
这个女子与他相知相恋,他愈加觉得这个女子与众不同。
他将她视若珍宝,捧在手心上。
次年,他便与这女子低调成了婚。他本想给她一个最盛大最完美的婚礼,她却笑着摇头,而后的婚礼简单别致,却十分温馨甜蜜。
洞房花烛夜,他极尽疼爱怜惜她。
她怕冷,身为北国王爷的他便为之定居南国。她成为了他唯一的王妃。
她与他终日如胶似漆,恩爱缠绵,本以为心有灵犀的两个人会一直这样下去,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可是,半年后,北国政变,他向姐夫镇南王借兵回国平叛,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她。
他心中千万分不舍,北国平乱后没有稍作休息,即刻策马飞奔了三天两夜回到南国京都,但她却不在了。
他不过离开月余,每一日,相思刻骨。
回来后,家还是熟悉的家,紫藤树无花,只剩枯藤,垂柳黄着叶子耷拉着,她不在了。
面对他的质问,她的婢女言辞闪烁,后跪倒在地,俯身不起。
那天晚上,府中护卫婢女皆跪倒一片,如入炼狱。
他们说,王妃与她的影者私奔了。
影者,她的影者,是新婚后不久他送给她的,护她周全,誓死追随。
他只有两个影者,给了她一个。他们却私奔了。
他不信,但她的婢女,与她情同姐妹,却默认了他们私通之事。
而后的事,他记不太清。
他现在能记起的事,只有几年后的事。太远的事情,他却想不起。
他恍惚记得,这个女子最后被他寻回,却终是背叛了他。打破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他多么希望,只是误会。他误会了她。
但是,她最终还是背叛了他,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
即便是如此,他仍在这里静静等待着,隐忍着,等着她从一辆马车上下来。
他要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他。
如果不爱他,为何他不过进宫半日,回来时她便立马飞奔过来抱着他,久久不肯撒手。如果不爱他,又为何终日腻在他怀中撒娇讨吻,笑靥如花。如果不爱他,她又如何能做到在他身下承欢,娇羞浅笑。
难道这些,只因为他的身份让她无法拒绝吗?
他想问明白。即便知道,这样的质问这很可笑。那女子也会莫名其妙。
但,他从红日初出,等到日薄西山,等到月华初上,直至夜深人静。
她,却始终没有出现。
自从忘忧城提前问世,许多事情都变了。历史不按他记忆中的走下去,那名女子也没有走进他的世界。
他只在梦中清晰她的容颜,但醒来后却始终模糊了她的模样。
所幸他的梦,于一年多以前有了进展。梦中,他策马飞奔,是要去救一个女子。那名女子,身穿白色抹胸拽地拖尾长袍,在悬崖上立着。
长发被大风吹得乱舞,犹如他初见般模样。只是,身形极其纤瘦,已不如记忆中丰腴多姿。
她背着他,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他知道,就是这个女子,这是他的妻子。
她在风中摇摇欲坠,像一片即将凋零的惨白的叶子。
他用尽全力挥着马鞭,耳边似乎仍能听见夺月的嘶吼声,他想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但终是来不及了。
那名女子最终一跃而下,他飞身下马,手却甚至触不到她的长袍。
一年多以来,便是这个梦。每次在梦中,他终是触不可及。
“西儿!”他喊着,声嘶力竭,从梦中惊醒,痛彻心扉。
他可以原谅她的背叛,他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只要她回头。他宁愿此生此世都将她囚禁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她恨他,都可以。但,为什么要选择这样诀别的方式离开。
梦中的他,像疯子一般丧失了理智。
他,白叶,自小万千宠爱于一身。
身为北国最小的王爷,六岁时即被封为长生王,先帝白异人在世时最宠爱的便是他。
现任北帝白雪来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长,因年长他十岁,自小便对他极其疼爱。当年,相士说他若有心,将来便是帝王之才,北帝大笑,若小枫有心皇位,朕这皇位让与他又如何?
他是长姐安国公主最疼爱的幺弟;姐夫镇南王因长姐难产身亡,多年来对其子终是不冷不热,反而对他视如己出。
他在北国的地位,仅位于北帝之下。在南国,连南帝也对他礼让三分。
他的地位在四国之中,除非南北二国亡,否则无人能撼。
他不爱权势,终日做个低调王爷。因其性子冷淡,也从不出现在皇宫宴会之中。宫中之人,见过他样貌的极少。他唯一做的,只是暗中创办了无极宫,搜索各国行情,以稳定平衡四国。他便是神秘的无极宫宫主。
就是这样的他,对于一个背叛自己的女子却如此委曲求全。他不知道,他究竟爱她多深。
记忆让他疯狂,那个女子令他又爱又恨。原本温文儒雅如清风明月般的他,性子渐渐变得阴郁内敛不苟言笑。他,是入了魔障吗?
唯有找到那个女子,方能解开他心中之迷惑,还他明朗心境。
***
四六五年秋,落西现身于南国京都。
三年多的游历,身边的暗卫早已过遍。
落西筛选后只留了空空,何欢,莫迟,轻尘四人在身边。
鲁恕说轻尘是暗卫里武功最差的,但她医术十分了得,而且性子像温柔一般安静体贴,落西很是喜欢。
遗憾的是,这几年她在每个暗卫手上都学了几招,即使如此,她在轻尘手上也过不到百招。
莫迟沉默寡言,冷冰冰的却生得玉树临风,可惜路上招来的桃花被他一个凌厉的眼神过去全吓跑了。金字辈的只留了他一人,他是众多暗卫中武功最高的一个,仅次于鲁恕。
至于何欢,生得一副娃娃脸,甚是可爱,在众多暗卫中性子是最活泼的一个,做事也利落。在她身上,隐约能看到温暖的影子。
唉,说到空空这个男子,落西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生得白净,终日一丝不苟,干净整洁,有着极强的强迫症,并无什么过人之处,或许落西就是喜欢他不谙世事,认真单纯的模样。
而且,他总是会将落西的住处打扫得一尘不染,这点很得落西喜欢。
他不知自己生辰,但落西觉得,必然是处女座无疑。
***
城郊外,未名居。
“三四年未见,君君还是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落西啧啧赞叹道。
路问君看着眼前的女子,只觉得又比数年前调皮了些。虽已年近双十,但看过来不过十六七,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唇上带着淡淡的桃粉。
她冲他眨眨眼,略带调皮的笑,露出左腮一个深深的酒窝。
她的笑,能够摄人心魂。
只是,这样一个奇女子,虽是凡人之躯,却能未卜先知,见识其广,不知何人能娶。
在外云游数年,她的肤色已不如之前白皙,却依然通透光滑,泛着淡淡的粉。看来气色极佳。初见时不过过腰的长发如今已垂至膝盖,如瀑布般垂坠散于身后。
“君君,女大十八变,我知道我如今的容貌已出落得倾国倾城,”说着还做陶醉状抚脸,“但你身边的小妾不都是沉鱼落雁之姿,怎的对我还看傻了眼?”落西调笑道,向他走了过来,身后拖曳着长长的及地裙。
路问君露出真心的一个笑容:“数年未见,甚是想念。”
落西哈哈一笑,跑过来抱住路问君。白色长袍拖了一地,质地光滑明亮,这是上好的云中丝。
落西将头埋在他胸前。
路问君身子一僵,随后缓缓伸出手抱住了她,她的发像丝绸般光滑,泛着光泽。未等他回神,落西便松开了他,抬头对他露出笑脸:“一见面才发现我这么想你,你我二人何必如此疏远。”
不等路问君回复,她又道:“听说你又当爹了呀,恭喜恭喜。现在是二子二女了吧?”
路问君含笑点头。
“唉,生太多不好呀,到时争家产乱七八糟的,长大后记得送出去,让他们自由发展,不一定要让他们继承家业经商呀,习武可以路见不平拨刀相助,学医的可以悬壶济世,习文的可以桃李满天下。经商的有什么好,像你一身铜臭味。”
说完还像小狗般往路问君身上嗅了嗅。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薰香味。
路问君笑笑:“小西说的是,那以后便不生了。”
“哎~别别,说不定你哪个小妾还指望着母凭子贵呢。”
路问君仍是浅笑。
如今近看,竟发现落西两只眼睛下面多出两颗浅浅的痣,不细看还发现不了。正在眼睛正下方,是泪痣,而且,两边还极其对称,倒像用眉笔轻轻点上去的。
以前落西会在唇两边点上面靥,笑起来十分妩媚。如今这又是,新的妆容?
落西见他盯着自己,笑道:“你是好奇我眼睛下面这两颗痣?”
“真是痣?”
“那不然?”落西道,“我云游不久,有一日醒过来,右眼下便突然出现了一颗痣,怎么擦都擦不掉。过没几日,左眼下又长出来一颗。还好,这几年只长了两颗就没再长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路问君好奇。
“这你就不懂了吧,科学点来说这叫隐性基因。”
“何解?”
“隐性基因就是隐藏在你体内的遗传。额……怎么说呢?大概就和隔代遗传差不多吧。隔代遗传好解释,就是本来你爷爷有酒窝,但是他没遗传给你爹,你爹和你娘都没酒窝,但你生下来就有酒窝,你爷爷隔了一代才遗传给你,叫隔代遗传。而隐藏在你爹体内的这个酒窝呢,就是隐性基因。像我这一边酒窝,就是遗传到……”落西忽然止住了,反问,“理解了吗?”
路问君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落西“唉”了一声,又道:“用你们能理解的话说,就是,前世我死的时候有人在我脸上落了泪,掉在死人脸上的泪来世都会变成痣。那个人也真是的,滴得刚刚好,希望他只滴了两滴吧,要是掉到我满脸泪,说不定过几年我满脸都长满了痣。”
路问君闻言也忍不住笑了。
落西又道:“有一种说法,说是脸上有泪痣的人注定此生泪流不止。还有一种说法,有泪痣的人此生一定会幸福,因为前世那个滴泪在他脸上的人今生会回来找她还清前世的情债。”落西说完自己都大笑不止,这样的话她哪里信。
忽而停了笑,继而又问:“还没有一诺的消息吗?”
路问君摇头。
落西浅浅么多一笑:“罢了。反正都等了这年,我还不到二十岁。还可以再等。对了,过几日便是我十九岁生辰,你得表示表示吧?”说完朝路问君伸出手,又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