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思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市中心的汽车站,半夜三更汽车站冷冷清清的,除了两个正在保安亭里睡觉的安保人员,连个鬼影都见不着,更别说是出租车了。林明思敲了敲保安室的窗户玻璃,其中一个睡眼惺忪的保安醒过来告诉他,早上六点才会有第一班发往附近省会的班车,而该省省会距离景山海所在的城市大约七百公里远。
林明思别无选择,他在空空荡荡的候车室里坐了下来。电视开着,屏幕上飘着雪花,播放着无休无止的电视广告,车站的热水壶里有热水,林明思发现走的时候匆忙,连杯子都没有拿。无奈之下,只好又把不满的保安给叫醒,要了一个纸杯子。
车站漏风,他坐在椅子上,捧着装了热水的杯子,犹瑟瑟发抖,只好玩手机打发注意力。他发现就在刚才往车站走的过程中,景山海给他发来了短信。
景山海的语言简洁,像是他平时写报告的风格。他在短信里说:你不用担心,我马上会去找她。你只需要做到一点,那就是信任我。这是我的请求。
林明思不知是否应该回复他。现在他内心的天平在“先确保江烨淑的安全要紧”和“你想得美,我不可能信任你”之间来回摇摆。他用手撑住额头苦笑起来,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如果他不信任景山海,为什么会半夜三更赶回去?如果他能够确保江烨淑的安全,他又何必如此惊惶?
他从随身携带的衣服里面找出了一件连帽外套穿上,把帽子戴上,决定先在候车室内睡一会儿;但是白炽灯光和关于江烨淑可能会遭遇的种种不幸的揣测让林明思难以入睡,于是他又把一件短袖上衣蒙到了脸上,即使是这样也没睡着,因此过了一个多小时,林明思坐得浑身僵硬,开始考虑要不要去找一个通宵营业的网吧,虽然在小城里面很可能并没有这种场所。
睡是睡不着,又困倦得厉害,林明思站起身,走到车站的卫生间里,洗了把脸。他抬起头,从盥洗池前裂缝、肮脏的镜子中望着自己的脸。在半年前,他在科瓦利斯的宾馆中时,也曾这样凝望着镜中的自己。那时和现在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镜子里的这个人在显得十分憔悴,连眼神中都透出惊恐来,仿佛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给吓出心脏病。
这只是因为他没有休息好,所以才看起来不人不鬼。一切都很好,一切也都会好的,林明思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会好的。
就在这时候,林明思听到卫生间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有人步履匆忙地走进候车室。卫生间的门没有关,林明思稍微一伸脖子就能看到来者:一个瘦高的男人,穿着黑风衣,戴着鸭舌帽,只是他把口罩摘了下来。他并没有注意到卫生间里的林明思,而是径自在前排座位坐下来,开始打电话。
林明思有点吃惊,这不就是今天跟踪自己的那个私家侦探吗?他居然跟踪到汽车站来了?
私家侦探没有发现卫生间里有人,他以为候车室里就他一个,开始大声讲电话:“刘总你好……对,对,我确定他一直在那里,应该长期会在那里,照片我随后发送到你的邮箱里,你查收一下,尾款就按照咱们约定……对,不客气,有需要的话,随时联系我。”
一滴水从林明思的发梢滴落,他感觉到面颊上一丝凉意。他并没有急于走出卫生间的门揪住那个私家侦探的领子大喊“谁他妈给你狗胆让你跟踪我的”,而是琢磨着一个问题,“刘总”到底是何方神圣用的假名字?
有些人在雇佣私家侦探时喜欢用假名,这可以理解。眼前这名私家侦探业务不精,毫无工匠精神(不然也不会马上就被林明思察觉出不对劲),应该要价也不会太高。说明这个“刘总”和林明思之间有某些需要跟踪、确定他老老实实待在外地的关系,同时经济方面比较拮据。
就这两条,基本可以排除景山海,那还会是谁呢?
林明思悄悄从卫生间里溜出来,坐在候车厅的座位上。天已经蒙蒙亮了,林明思的头疼得厉害,他想象景山海那间阁楼上的办公室,他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击之后的感觉;还有金多多打开卷闸门,发现他留下的便条时的神情;他甚至产生了可怕的想法,江烨淑或许已经死了,她的尸体静静躺在某个地下室、某个阴暗的角落,身上那件桃红色的上衣在慢慢枯萎。这些思绪搅成了一团,林明思觉得他也快要人格分裂了。
汽车站的保安说得不太准确,六点发车的班车有好几趟,正巧其中有一班发往邻省省会(即景山海目前所在地),林明思考虑要向车站投诉这个保安。那个私家侦探之后在候车厅里又打了好几通电话,似乎他还要早早赶去邻市完成另一个雇主交付的任务。这年头,连业务这么差劲的私家侦探都能生意兴隆,简直怪事。
不过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林明思买了车票上车,偌大的车厢里没坐几个人,因此司机磨蹭到六点半的时候才发车。在这期间,景山海又给他发来了短信:可以用江烨淑的手机号定位,但需要一段时间,毕竟涉及到一些不是特别合法的事情。你不要着急,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当做表白的话,“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听着倒是挺动人,但是现在联想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总有点惊悚的意味。
过了几分钟,景山海又一条短信给他发了过来:告诉我你在哪里,我真的很担心你。
林明思考虑把景山海的号码拉入黑名单。不过想了想,他还是回复了一条短信:大巴车上。六个小时后到。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后就飞驰起来,微微摇晃的车厢十分适合睡觉,林明思靠在座椅背上闭目养神,很快就睡着了,直到手机铃声将他吵醒。他起初还怔了一下,因为之前他的手机铃声是《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而这个手机是到达小城后新买的,手机铃声也是系统默认的。他花了一两秒钟的时间才意识到那时他自己的手机在响。
林明思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暗自决定如果是景山海打来的电话他就挂掉。幸好不是景山海的,而是嘉瑶的来电。
“你昨天晚上一点多给我打电话,什么事?”嘉瑶的语气挺客气的,“你是哪位?”
“是我,这是我的……新手机号。”林明思有点尴尬,昨天晚上因为惦记着江烨淑可能会遭遇什么不测,居然没有考虑他和嘉瑶通电话会有这么别扭,“我就想问你一下,你最近见江烨淑了吗?”
“是那个女生?”嘉瑶顿了一下,她似乎在想一些什么,“她怎么了?我昨天上午还见到她了。”
“昨天上午?”林明思觉得口唇发干,心脏狂跳。
“昨天上午,其实都快中午了,十一点多,她过来我的办公室,看着心情不太好,找潘老师谈了十来分钟就走了,怎么了?”嘉瑶说。
“没什么,谢谢你。”林明思平静下来,他挂断了电话。
昨天早上,差不多到中午的时候江烨淑还是好好的,她回到了原先的城市,没有找景山海,而是去找了潘磊。站在林明思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做法倒是很好理解;可是那之后呢?为什么到晚上林明思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江烨淑的手机中就只传来男人的呼吸声?
如果江烨淑遭遇不测的话,到现在还不到24小时,她说不定还活着。
林明思的精神为之一振,他马上给潘磊打去了电话。潘磊所说的和嘉瑶差不多:昨天上午大概十一点多的时候,江烨淑去找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她说很害怕景先生会伤害她,潘磊和她聊了一会儿,江烨淑就离开了,之后再没有江烨淑的消息。之后林明思又尝试给江烨淑打电话,依然没有人接。
林明思坐在车上一直在想着江烨淑从潘磊那里离开之后到底可能会遇到什么事。碰到劫财劫色的歹徒?还是景山海?如果是景山海杀了江烨淑,再佯装毫不知情呢?
大巴车在高速上行驶得飞快,实际上用不了六个小时,只过了四个多小时,上午十一点,林明思就到达了目的地。他在汽车站附近吃了一点东西,景山海给他打来电话,说根据昨天林明思和江烨淑通话进行手机定位,江烨淑(至少是她的手机)应该就在这一片别墅区,但这只是一个大致的范围,被圈入其中的有十几栋别墅。
林明思现在开始动摇景山海杀人的可能了。景山海不会在别墅里杀人,别墅是租来的,尸体会不好处理。
“我去汽车站接你。”景山海在电话里很温柔地说。
“不用,我自己过去。”林明思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可不能保证景山海开车接他的时候不会随身揣着几百支氟|硝|安|定。
“好吧。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景山海的声音有点失落,林明思大感痛快。
林明思乘坐出租车到达别墅区,景山海正在那座别墅的门廊里来回踱步,指间夹着一根烟。林明思终于又见到了景山海,他的心情没有想象中的波动,甚至觉得并不比在车站上车时更为激动。不知道景山海什么时候他抽烟这么凶,而且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一大圈,憔悴更甚于林明思。他穿着一件旧棉布衬衣,袖子卷起来,他在见到林明思时,微笑一如往昔。
“很久没见到你了,你知道我满世界找你。”他说。
“包括雇佣私家侦探?”林明思问。他把手提袋放到门廊边上,尽管他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模样狼狈,可是他还是努力挺直腰,做出比景山海还要霸道总裁的样子。
“我考虑过,但没有这么做。”景山海说。
“刘总”如果不是景山海,那会是谁?
两个人现在都有点尴尬,虽然林明思也不知道现在景山海为什么事而尴尬,但他决定还是直接切入正题;这种情况不适合用来叙旧。
“江烨淑的定位在哪?”林明思问。
景山海拿出手机,给林明思展示标注了具体范围的几栋别墅;当林明思凑近了景山海去看手机屏幕上的内容时,他没有闻到香水味,景山海的身上只有一股烟味。还好,如果景山海的身上还残存那股微甜的香水气味,林明思搞不好会当场发疯。
“这座别墅里是不是发生过凶杀案?一个拾荒的人被发现死在里面。”林明思指着定位范围内的一座别墅。
景山海望着他,点了点头。林明思转身朝那座别墅走过去,景山海跟在他身后。
这一路很短,林明思感觉景山海也许是要跟他说些什么,至少是在努力地找话题。林明思绷紧脸,大步流星往前走着,尽量避免与景山海的目光接触。不要想起白房子,他对自己说,江烨淑的情况更值得他去思考,那才应该占据他全部的身心。
那座别墅看起来与这个小区其他别墅没有什么区别,门口拉着警戒线,门廊前方的土地上满是脚印。
“当时出人命后,这块就被封起来了,不过来了很多记者。”景山海双手揣在西裤口袋里,抬头望着别墅黑洞洞的窗子。
景山海走上前,一手提起警戒胶带举高,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林明思走过去。
别墅的门没有锁,警方在现场做完勘察之后,貌似没有把门重新锁好的义务。林明思推门走进去,客厅里黑洞洞一片,他的眼睛好几秒钟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今天并不是晴天,但也没有阴沉到如世界末日,这座别墅的采光之差实在令人惊奇。
林明思看清楚了别墅里的沙发,一边墙上还有一个装饰的壁炉,除此之外空空荡荡。林明思拨打了江烨淑的电话,轻快的手机铃声马上在脚边响了起来——江烨淑的手机正掉落在门垫上,屏幕朝下,黑色的机壳和深颜色的脚垫颜色接近,加之光线不好,所以林明思刚才没有发现。
地板很脏,林明思低下头,脚边有一滩血,在门口透过来的一点日光中是黑褐色的,泛着光泽,还没有凝固。这血准确地说不是一“滩”,而是一“条”,蜿蜒着流成一缕细细的血河。林明思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追本溯源,顺着血流向它的源头望去。
血是从黑洞洞的楼梯上流淌下来的。林明思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模式,将手机举高。光线不是很强,他只能看见,在楼梯转弯的平台上,似乎有个人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想要迈步上楼,景山海从身后拉住了他:“别过去,保护现场。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