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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战事的持续,北军中尉石锡越来越切身感受到,他的对手对于战争天时地利的把握能力。

石锡命人围绕土城堆建土山,上立箭塔,命弓|弩手分拨于上面射箭;敌军便在城中用投石器朝箭塔发射巨石,令石锡的弓兵营损失惨重,于是不敢登高射箭。

石锡又命人用铁锹在战场附近挖掘地道,预谋直透土城之内,然而却被敌方从城头望见,严邈立即命士兵环绕瓮城内挖掘长堑。石锡的工兵队伍挖掘地道到达长堑边上,果然无法进入,只得放弃。

白白耗费了这许多精力和时辰,令石锡心浮气躁——虽然土城中敌军人数远不如朝廷军,但是朝廷军进入走马谷以来,因为道路狭窄、驮马难行,所以重型的攻城武器无法运输进入;而三万大军抵达战场附近时,又只能够在边缘的树林内驻营,气候潮湿,环境恶劣;如此下去,每拖延一日,便折损一分士气。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石锡心里头隐隐感觉不妙,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对方在经验和心理上似乎压制着他。

在这让人头疼的时刻,白鸟营军司马冷山来找他,贡献了一计。

冷山对石锡道,严邈此人,不能用一般的方法击败。“土城除却正门,分别有东西北三门,有一驻守西门的城门小吏者,名唤陶荣;此人曾经在汉中任职军酒税司,因滥受他人财贿被揭发,郁荣欲斩之,却因旁人劝阻得免,于是贬在骏山为城门吏。”

石锡听出了眉目,问道:“那么想来这陶荣心中,必是对郁荣有所不满的了?”

“不止如此,”冷山道,“这陶荣离开汉中之后,他的妻子便被郁荣的远房叔父所占,留下一子一女由老母抚养,前年他母亲去世,这双儿女无处可去,便被托送去巴中的亲戚家寄养。”

冷山说到此处,不由得顿了顿,似乎带着些自嘲道:“法子是卑鄙了些,但也不得已而为之……前些日我遣人前去巴中,刚好将陶荣这双儿女带回。”

石锡一听,大喜过望,用力拍了下冷山的后背:“哪里卑鄙,怎么卑鄙?我就喜欢这卑鄙!兵者诡道,岂有高尚卑鄙之分?元中,你这下可立了一大功!”

冷山道:“那我便差遣人去办。”

冷山派了细作夜潜土城之中,找到陶荣,同他出示了中尉石锡的信笺和一对如意锁。陶荣见到挂在儿子女儿身上的护身宝贝,双腿便软了,想起新仇旧恨,立刻决意同朝廷军里应外合。双方商定在石锡攻城之时,佯攻主城门,派一支精锐部队悄悄转攻西门,由陶荣打开城门。

战斗在翌日正午之时发动,石锡亲自身指挥军队,这一回他精锐全出,志在必得。

战场四角,顾柔刚刚立好圭表,杆尺一立好,杆影已经显示到达最短,正是一日日中之时。

日中,太阳光芒最为强烈的时刻,此时土城城头风平浪静,幡棋轻轻地招摇着,瞭望角楼上的哨兵眯着眼,逆着刺目的日光,疲惫又警惕地张望着。

突然,远方的树林里,仿佛扬起了尘嚣。那哨兵登时警惕,再定睛看时,却发现从远处的密林中,窜出了三股人马,犹如袍带烟尘,滚滚而来。

“——报!”不多时,土城中,严邈的军帐响起仓皇的传令兵报告,“敌军从正面逼来,前锋离城门已不足十里!”

老将严邈一身戎装,和诸部将围坐案头休息,昨夜他们商讨军情直到凌晨。这身盔甲,打从战争一开始,他就几乎没脱下来过,这会儿他听到消息,立刻站了起来——“各部准备就位!”

部将们全部立了起来,听严邈发号施令道:“我自率领中军列阵,以拒来敌。你等各率本部,分别在东西北三门驻守,无将令不可擅离职守,违令者斩!”

“是!”部将们各自领命,匆匆而去。

严邈亲自走上城头观望,锥堞的空隙间,只见敌方兵临城下,其中彩帜飘扬的骑兵队伍中间,有一魁伟武将,头戴高翎盔,声如悍雷朝他叫骂:“严邈,老匹夫,你都一把骨头半把灰了,还拿得动兵器么?快快弃城来降,饶你一副全尸!”那人边笑边骂,态度极其轻蔑,将严邈的左右偏将气得怒目变色。

严邈也不同他废话,拈弓搭箭,就是一发,射中正在叫骂的薛肯左眼。

薛肯惨叫一声,几欲坠落马下,被儿子薛唐和薛建搀扶住,半边脸上血流不止,队伍一阵轻微骚乱。

石锡这才晓得,严邈威风不减当年,仍有百步穿杨之能。

严邈一声冷笑,下了城头。又看不见他的人影了。

石锡心中微微的恼怒,举剑高喝:“进攻!”身前的骑兵部队如同一片锥形的潮水,风驰电掣奔向土城。

陷马坑、拒鹿角、绊马索在这时候全部起了作用,不断有骑兵翻入陷阱,然而一个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刻补上,不做停留,前赴后继。

严邈指挥弓兵和弩手队伍在土城上占据高地射击,数轮疾射过后,剥除一部分骑兵兵力。剩下的骑兵队伍由薛氏兄弟率领,穿越重重障碍,继续朝土城推进。

严邈身边,偏将令旗一招。三个城门营寨中,□□兵和矛牌手尽出,列出圆阵以拒骑兵。

顾柔在队伍里头观望着,深为严邈军队的严整和灵活叹服。这支军队相互支援,□□和矛牌能够做到配合无缝——一个矛牌手受伤,立刻由指挥的屯长安排后撤,另一名迅速补上,于是薛氏兄弟的骑兵队始终无法撕开缺口。

严邈这个人,很擅长以优势击打劣势,他已经充分的利用了天时地利。顾柔一边看,一边想,背水一战的敌人是最为可怕的。有严邈坐镇指挥的军队,是一支战到最后一个人都不会投降的队伍,她多次看见对方士兵冒着弓箭雨将战死的同伴尸体拖回去,那场面令人震撼和,顾柔不由得肃然起敬。

日头已由正中微微偏西,顾柔还没参战,已热出了一身汗。

这时,有斥候来报,在冷山边上一阵耳语,冷山立即报给石锡,石锡下令:“转攻西城门!”

这是冷山的策反里应外合之计奏效了,陶荣依照约定打开了西城门,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步兵校尉卓雄已经率军入城,和守军开始了激烈的巷战。

顾柔心忖,看来这座城十拿九稳了。她不由得看了一眼前方的冷山,他立在高地上一身戎服,眼神犹如黑夜中深邃的星,他似乎焦虑着,警惕着什么,未因战局的豁然打开局面显出半丝放松。

土城上方,严邈得知坏消息,双目一凛:“拿我的刀来。”

他的两个亲兵将长刀抬上,严邈一将兵器拿在手中,便宛如脱胎换骨,那个显得苍老瘦弱的小老头不见了,摇身一变成为雄姿焕发严老将军,满是镇定威严。战甲在他身上显得金光闪闪,气势逼人,犹如天神下凡。

“打开城门,随我迎敌!”

日光如焰,耀射城池。中尉石锡骑在戴盔甲的战马上,凝视前方的战局。

西门已被突破,士兵大举杀入城内,凭借人数优势,不多时便会占领城中各个角落。

他正如此盘算着,忽然,土城城中,却正门大开,杀出一支彪军。

那支精锐骑兵裹风卷云,飞快奔袭而来,为首的将领正是严邈本人。

石锡意识到,严邈这是要弃城撤退,他正要指挥本部对其进行围堵拦截,突然听得一声城中一声炮响。紧跟着,接二连三的炮声响起,声震如雷,连地面都传来猛烈的震颤,好似地震一般。

一时间,人惊马嘶。

原来那严邈见势不可挽,便命人在城中各处埋下炸药,此刻趁着朝廷军入城,一起点着,竟是以血肉之躯和敌方同归于尽。

随着数十声炮响,城内一片冲天火光腾起,土城开始一片片倒塌,犹如摧枯拉朽。

石锡的前锋和中军早已大部分入城,可怜无数将士,根本来不及撤出,便一同葬身废墟之中。

连那在南征途中屡建战功的步兵校尉卓雄,也在这一片爆炸和火光中丧身殒命。

惨叫声,惊马声声震天空,不时有浑身鲜血的士兵从城中狂奔而出,石锡看得又惊又怒,大呼这严邈之狠毒。他的军队一时间乱了,而那严邈率领的骑兵队伍甚是精猛,一个个训练有素,掩护着主将在阵中拼杀,依靠前部的牺牲和拖延,不断将中心的严邈送向战场边缘。

顾柔看到那严邈老当益壮,在人群包围中左突右杀,所过之处披荆斩棘,俨有万夫莫敌之勇,不禁也胆寒起来——真可谓是骁将!她正发着愣,忽然前方冷山马鞭一甩,听他大叫:“撤,立刻撤!”

一直保持观战的冷山,从山谷北方树林里飞起的一簇惊鸟中察觉到了风吹草动,他策马在军阵中来回奔走,疾呼撤退,连石锡也大感不解。

很快石锡的疑惑,冷山的担忧化成了现实——从朝廷军驻扎的军营后方,一片茂密幽深的峡谷深林中,冒出了大批的军队。这些都是郁荣从汉中派来的援军。

敌方援军不明人数,浩浩荡荡从后方杀来,烧光朝廷军的营帐、粮草、辎重……敌方的军阵徐徐如林,整齐有序杀入战场,黑压压宛如一片遮天蔽日的阴云。

太阳本已偏西,几片火烧云孤零零飘荡在空中,而此刻又因为土城中熊熊的火光,显得天地间一片血红。

石锡的万余残军陷在包围圈内,他拔剑在手,迅速指挥军队变阵,骑兵队伍转向后方,步兵掩护撤退。他自己压住阵脚,协同掩护。

骑兵军侯薛建大喊:“这样不行,将军,您快撤吧!”石锡纹丝不动。

此刻他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悔恨——难道他的一世英名,就要葬送在走马谷这座小小的土城?他不甘心极了。

敌军队伍中,响起一声有力的大吼:“那是敌将石锡!刺史大人有令,取其首级者封万户侯!”喊的人正是严邈。

石锡大怒不止,别说郁荣区区一介刺史,哪有什么资格封侯;光是这句话便是对他极大的羞辱,他浑身热血被激起,归剑入鞘,取出长|枪,拍马要来迎战严邈。

这时候,一个人的坐骑横亘在石锡眼前,将他拦住了,是冷山。“将军不可,迅速从走马谷撤退,寻求援兵。”

石锡冷静了下来,这确不该是意气用事之时,他还有一万多个弟兄急需撤退。

冷山催促道:“将军快走,我来断后!”

石锡踌躇一瞬,终做决断:“元中小心!”“将军保重!”

石锡打马一鞭,扭身便随部队往后方奔去。冷山对顾柔道:“你跟他走。”顾柔大急:“不行,我不是逃兵!”“战术撤退,不是逃跑。”见顾柔不肯离去,冷山怒道:“军令你也不听?老子斩你祭旗!”

顾柔没有办法,只好调转马头,和冷山的战马擦肩而过的一瞬,他甩过来一件东西:“保管好!”

是个紫色的绒布袋。顾柔塞进胸口贴身的位置,策马离去。

身后,夕阳西下,战场的火光渐渐昏暗。

……

这是顾柔头一回作为战争中的攻方,遭遇到如此重大的惨败,血淋淋,□□裸,犹如迎面被人打了一耳光,牙齿尽落,只能含恨咽下苦果。

也正因为如此,她更加佩服起石锡来。此刻的石锡,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懊丧,他站在走马谷的栈道口,精神抖擞,大声疾呼,指挥着士兵撤退。

一场战役中中士兵的伤亡,其实在真正的战斗阶段中并不多;只要部队出现了一定比例的伤亡,主将会依据形势作出判断,组织撤退,并不会硬碰硬地血战下去。然而,在撤退过程中,伤亡发生的可能性却远超出作战过程。

部队前锋溃散,向后撤退;后面的中军还未接敌,但看见前方溃散,恐慌便会像瘟疫一般在士兵中间传染扩散,于是中军部队也跟着转身逃跑,造成更大的溃散。

溃散中的军队是危险的。一旦失去战意,便宛如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胜利的对手一方绝不会心慈手软,他们只消派出精锐快速的骑兵予以追击,就可以使得失败的一方发生大规模的混乱、踩踏、自相残杀——如果遇到地形狭窄,比如堵路堵桥,更是死者无数。

故而兵家常有言,兵败如山倒,指的正是一支军队作战失败后的溃散。战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溃散。

然而,在石锡这里,顾柔看到他临危不乱的指挥和平日的严明的军纪。他手下的几个校尉各司其职,分别站在狭窄的山□□路口指挥部队,按照队伍顺序井然有序地后撤;前后以精锐健康的部队开路和掩护,中间是中军部队,石锡亲自率领本部封锁后方,防备追击。

北军所展现出来的优秀之处正在于此,他们能够承受更为惨烈的失败而不慌乱,每个人脸上的神情,纵然悲痛,也依然竭力克制可冷静——战争尚未结束,不可就此松懈。

顾柔为这样的气氛所感染,更为坚定了意志,经过一夜的撤退,部队终于接近走马谷的入口。

山谷口,晨曦微明,队伍缓缓向前移动。忽然间,前方有哨兵打马返回,向石锡禀报:“将军,有一支军队从前方逼近!”

顾柔离石锡不远,听见消息心中一凛,军队人困马乏,再也经不起第二轮作战,难道真是天要亡我?作为斥候她应当先为军队探清楚状况,于是她同石锡请求准许,振作了精神,快马加鞭赶至队伍前方,去一探究竟。

顾柔策马跑了二里路,果然见到山道下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待到接近之时,只见那众多熟悉的幡棋彩帜之中,有一阴阳太极八卦旗飘然而立。

她勒住缰绳,瞬间热泪盈眶。

——是援兵来了,大宗师亲自率援兵来接应他们了。

……

在南线战事不利的情况下,东线广石却取得了胜利。国师坐镇指挥部队进攻广石,于一日以前顺利破城,守将翟苹率部投降。

国师分出兵力在广石驻扎,又迅速地拨兵前来救援走马谷——只要拿下这两个关键的据点,骏山唾手可得。只要占领骏山,打赢这场争夺汉中的前哨战,势必会对郁荣形成敲山震虎之势。

他自信十足地引兵行军,然而就在昨日傍晚,他正同孟章等人趁着军队埋锅造饭的间隙研究走马谷的地形,耳边却传来顾柔的声音:

【大宗师,我们中埋伏了。】

国师神色一凛,他素知严邈厉害,攻破广石之时不见此人,想来必在走马谷坐镇。

年轻的国师曾经听父亲慕容修提及严邈,他本人也对这名老将充满了兴趣,郁荣虽然酒囊饭袋,但严邈却是他想要收归囊中的利器——好将如名器,不该为庸人所得。

没想到这个严邈,竟然将石锡逼到了如此地步。国师心中暗忖,一面担忧顾柔的处境,于是他下令军队一切从简,伙食完毕不作休息,立即星夜兼程赶往走马谷。

来到山谷口,只见一人一骑卷尘而来,身着白鸟营斥候的鹰服,待到近处勒马之时,只见容貌清媚秀丽,再是熟悉不过。

顾柔停住坐骑,滚鞍下马,高声道:“报!我军遭遇汉中援军来袭,正撤出走马谷。”

国师在诸多武将的簇拥下打马上前,公事公办地问道:“伤亡情况如何。”

两人虽然亲密,但在此刻,也极为严肃,顾柔回道:“我军折损过半。”

国师定睛一瞧,之间小姑娘头发蓬乱,鬓角还有一道染上的灰尘,眼睛肿得老高,果然是辛劳至极。他略一停顿,问道:“石锡人呢?”

“中尉大人率军撤退,此刻已至山口。”

国师道:“你传令回去,令他迅速与我合兵一处;而后你斥候营带路,本座要立即攻打走马谷,不得有失!”

顾柔太高兴了,这和她想得一样——严邈里应外合打了个大胜仗,昨夜敌军一定又兴奋又疲惫,必然精神松懈,甚至说不定会庆祝,这样一来,再次对他们发动进攻,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再者,更令她高兴的是,她终于可以派上用场,帮助大宗师了!顾柔瞬间来了精神,双手一拱,以一个小兵的身份朝身为三军主帅的国师应承道:“是!”

国师的援兵和石锡军队合兵一处,一齐穿过走马谷。

此时天光明媚,而国师带来的军队戎马强盛,士气高昂,使得顾柔憋闷的心情也陡然开朗起来。在她心中按捺着一口气,要朝敌军的队伍复仇,把走马谷据点夺下来。

军队整齐而快速地在山谷的栈道间穿梭,顾柔跟在其中,忽觉口干舌燥,想起自己一整夜下来未曾进水,便跟左右的同道讨点水喝。

孟章不知道怎么听到的,放慢马速退下来,把一个牛皮水囊丢给顾柔,顺带还有两颗糖豆子:“大宗师给你的,润润嗓子。”说罢挤挤眼,又拍马跟上队伍。

顾柔嗓子是哑了,都是在撤退的时候喊哑的,这会儿糖豆子含在喉咙里,果然清清凉凉,带来丝丝甜意。

她吃了一粒,另一粒却舍不得吃了,想要贴身地放好,却忽然摸到冷山给她的那个绒布袋子。顾柔身上带的零碎散件太多,她试着整理了一番,想把糖豆放进绒布袋子里去,没想到一打开,人便愣住了。

那紫色的绒布袋子里,滑出一枚木制的铭牌,制式同白鸟营内每一个士兵的铭牌一模一样,只是冷山的那一块,背面并没有刻着任何亲属的名字,有的只是四行小字——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下:明天冷司马生死劫了,国师也很快要回京,不过云太尉是早就期待已久要嫩死国师了

至于云飘飘大家还记得吗……她正在为当上皇后而努力呢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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