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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柔收拢五指,将铭牌紧握掌中,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

由国师亲自指挥,对走马谷据点发动再次进攻。这次的战争很顺利,敌方没有城防屏障,加上汉中来的军队刚刚打赢胜仗,心态较为松懈,他们的士兵远不如严邈的军队精锐,于是经过一上午的战斗,朝廷军拿下了走马谷,俘虏了汉中援军的主将高策和骏山守将严邈。

走马谷一下,骏山唾手可得。国师立即命孟章审问严邈,石锡率军队清理战场追击残兵。

断壁残垣的战场上,陷马坑内还堆积着尸首,各处冒着未燃尽的硝烟,顾柔在其中穿梭寻找己方士兵的身影——冷山率领的那支断后队伍尚未找到,她的心越来越焦急。

就在搜寻没有进展之时,向玉瑛审问的一名战俘士兵开口了——向玉瑛也不用刑具,几个大耳刮子将那可怜的小卒子刷得没了牙,那卒子交代道:“昨日是有一支彪军给你们断后,严将军将他们逼到山谷口杀光了。”

向玉瑛气得又是一耳刮,跳起来直奔山谷口。

顾柔和向玉瑛一起找,很快地,熟悉的面孔一张张出现:屯骑营的三兜子,越骑营的鲍平,白鸟营的邢丰,甚至还有伙头兵……这些曾经鲜活的面容,如今全已孤寂地躺在青山绿谷中,冷却了笑貌音容。

大家一边找,一边咬着牙,身后传来祝小鱼呜呜咽咽的哭声,很快又被向玉瑛咬牙切齿的骂声所镇压:“哭什么哭!咱们冷司马还没死呢!”

顾柔也咬着牙,对,以冷司马的本事,他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死。

“找到了,找到了!冷司马!”赵勇在另一头大喊大叫。顾柔跟着众人心头抽紧,想看又不敢去看——不晓得赵勇找到的是冷山的人还是他的尸?

结果不是人也不是尸,却是冷山的坐骑,四蹄踏雪的乌夜骓。

那匹马脱了缰绳和嚼头,屁股上两道伤痕,一见到人便仰头哀鸣,显然它经历过一场大战。

那乌夜骓极有灵性,见到顾柔走近,一下子冲过来,众人皆以为它受惊发狂,它却突然在顾柔面前停住,咬着她的袖子不肯放。

顾柔乘上乌夜骓,它立刻撒开蹄子跑起来,没有了缰绳,顾柔抱着马的脖颈,听见它一路都在哀鸣,仿佛人的哭声。

乌夜骓跑到一处路口,停了下来,山路险阻陡峭,它上不去了。

顾柔看到此处皆是凌乱的马蹄和人脚印,似乎有不少人从此处上山。再看四周环境,这里她来过。

只是她第一次来走马谷,和冷山一起探查地形时所经过的山头,他们还爬上过峰顶,瞭望对面树林中的敌营。

顾柔判断,冷山遭到了敌军的追击,他在逃亡时,很有可能会选择熟悉的道路。

于是,她往和冷山两个人一起走过的路上走去,沿路放了两支烟火信号,让向玉瑛等人赶来支援搜山。

顾柔很担心冷山会把自己藏在什么阴暗的旮沓角落,他的躲避搜寻能力极强,如果这时候他躲起来又晕了过去,她便很难找。

然而,意外地没有,顾柔朝山顶走去的途中,在一棵路旁的大树下找到了冷山。

“冷司马!”

冷山背靠大树坐着,右手拄着长刀。顾柔脚踩在干枯树枝上的沙沙声惊动了他,他缓缓睁开眼睛。

顾柔疾奔到他身边,蹲下来:“冷司马!”

“我看见你们的信号了。”他道。

然而他此刻已经无法站起。他率领的断后的队伍为了掩护本部撤退,以寡敌众,最终全军覆没,自己也负了伤,独自一人逃入山中。原先严邈派了一支二十人的队伍追捕他,被他射倒七人。冷山箭枝用尽,便躲藏山中暗处,将剩余追赶而来的敌兵杀死,这支二十人的队伍只有二人回去。

严邈知晓这是个狠角,起了好奇心,决意活捉对方,于是下令封山,等天亮后搜山。没想到天刚亮便被国师的军队杀返而至,自己也被俘虏,于是冷山便躲过了一劫。

冷山身上的几个窟窿眼,全是致命伤,腹部破了肠子流出来,是他自个撕开衣物绑回去的。

他冲顾柔微笑,前所未有的温和,好似他已经不是冷山,一点也不冷漠。“我的铭牌呢。”他问。

顾柔急急忙忙从怀里找出铭牌,拿到他眼前。

他没力气接了。“你留着吧。”顾柔噙着泪道:“您要我将它交给谁,您说。”

“你留着吧。”他重复了一遍。

顾柔双手剧颤,将那块铭牌翻过来看。

刻着冷山名字的背面,仍是那四行刀砍斧劈的小字,顽石一般坚固——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他拿这句话做过白鸟营的临时暗号,他应该是很喜欢的。

顾柔把铭牌收好:“我背您下去,沈砚真大夫已经到了,就在山下。”

他道:“不必了。”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时间所剩无几。

他的瞳仁漆黑又浑浊,像是在大雾的夜空里搅过的星,原本锋利的光芒渐渐变得温柔。顾柔顺着他的目光朝上方望去,金黄色的天顶正掠过一只矫健的雄鹰,如同利剑搏击长空。

“天命有常,这峰的名字叫孤鹰岭。”他喃喃地道。

昨夜他自己将血止住,然而身体动弹不得,疲惫地坐在树下,却无法入眠,往事一幕幕浮过眼前,姑父、常玉、白鸟营……宛若流光叠影,如梦似幻。直到月至中天,他看见东方深蓝的夜空划过亮光,那是一颗陨落的将星。一瞬间,他豁然开朗——自己活了二十八年,家国、宗族、白鸟营、战友,亏欠过的他都还清了,孑然一身轻,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严邈降了么。”他问。

顾柔擦了擦泪道:“没有,他被咱们的军队俘虏了。”

“我射了严邈一箭。你告诉他,是邝汉的侄子所发之箭……让他,让他静思前愆,及早回头,勿再动乱江山,殃及百姓。”

顾柔怔了一怔,应道:“是。”

他抵在树干上微弱地喘息,眼睛里的光正在渐渐的黯淡,温暖的夕阳洒在他身上,却照出一身清冷光辉。

“顾柔。”他艰难地张开口。她凑近了:“您讲。”

“不要哭。”他要走了,不能再给予她陪伴和保护,希望她能没有挂虑、更坚强地走下去,忘记他这个人。

所以,临别之前那三个字,选择说的是不要哭,而不是我爱你。

顾柔咬住了牙,眼里噙着东西,抓住他的手。他阖上双眼的那一瞬,她的眼泪终于滴下来,热血般落入泥土。他终于暂别,离开这个三千烦恼的世界,留给旁人一生难忘的回忆,他终于解脱,拯救别人也拯救自己,他也终于得偿所愿,找到属于他的一份牵挂,化作天上的一颗星,熔成他心爱的姑娘记忆里的一滴血。顾柔匍在他身上,哭得山呼海啸。

搜寻的队伍后续很快赶到,将冷山抬到山下救治,沈砚真面色铁青,显示冷山伤势严峻。她同孟章道:“没救了。”

从来不发脾气的孟章暴跳如雷:“怎么会没救?他还有气,你看不到?当初顾柔也是那样,不照样医好了?”

沈砚真平静道:“倘若你吼我有用,我倒不介意听你吼,只是这样会更加耽误诊治他的时辰。”

孟章听到还可以诊治,马上又安静得似一只乖猫,和祝小鱼两人跟在沈砚真左右忙前忙后帮忙。

沈砚真缝合了冷山腹部的伤口,挨个给他上药,她也晓得这般只是徒劳,然而所有人都殷殷期盼着,于是她不忍心,只能用药物吊着冷山的性命,虽然这个人已经不可能再醒。

……

夜里,骏山山城外星光漫天,顾柔坐在灯下研读兵书,国师端来汤药。

他温声道:“旧伤没好,莫要熬坏了。”

这些日顾柔看起来极其平静,甚至没有哭,就连孟章都被嚎啕大哭的祝小鱼带出了好几回眼泪,顾柔竟然像块铁板一样,一切如常,按部就班地做着手头的每一件事。

这在国师眼里看来,反常得让他忧虑。

为了显得自然一些,他也顺手拿了一本,坐到她对面,不时地瞄她几眼。

顾柔一边看书一边喝完,随口问了一句:“严邈降了么?”

他忙道:“没,他倒是一心求死。”

“不能让他就这么死,骏山的地形路观图他还没交出。”

国师微微点头,顾柔说中了他的心事,骏山占地广,道路交错地形复杂,有一些隐秘的栈道和据点还不为朝廷军所知,一个个探明又需要耗费大量人力和时间。他需要严邈来交出这张地图。

“有想法了么?”

听见顾柔这样问,他秀眉一弯,微笑道:“啊,屯长大人有何见教?”前日,因为白鸟营人手变动,石锡将孟章暂代军司马之职,将顾柔提升成了屯长,守军侯职。

顾柔放下了手中的《韩非子》:“严邈过去同郁荣的伯父郁清是把子兄弟,郁清对严邈一直照顾,故而郁清去世以后,严邈始终效忠郁荣。”

“嗯。这我知道。”

“根据咱们白鸟营的线报来看,咱们和云南开战那时候,严邈曾经多次建议郁荣和连秋上结盟,主动出击,攻打边郡扩大势力范围,”顾柔一脸认真道,“这说明他这个人,野心和信心都很足。”

国师微微点头道:“不如说,抱负很大。”

“总之就那个意思,咱们和他对阵的时候,我发现不管谁羞辱了他,言语上的或是行动上的,他都会还击。”阵前叫骂的薛肯被他射瞎了眼睛,卓雄被炸死,冷山被他闭上孤鹰岭。“这个人度量不怎么的大……”

“不若说是,高傲自尊,不容冒犯。”

“就那个意思,”这并不是顾柔要解释的重点,她继续说道:“他同郁青的关系好,同郁荣的关系就好么?这可以不一定。我听闻郁清此人骁勇果敢,和严邈气味相投;然而郁荣却是个没胆鼠辈,要不是念着父辈那点旧情,严邈在他手下是屈才了。”

他笑容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惊讶,她虽然还无法表达准确,但他已经看出她的想法——上兵伐谋,智者攻心。故而,他更为诧异。

“我觉得你可以在离间他们二人之间做些文章,”顾柔如是总结道,然而,很快她闪过一丝懊恼神情,“不过现在说这些有些晚了,咱们马上就要打汉中了,对吗?”

国师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去哪。”

顾柔已经推开了门扇:“我想去看看冷司马,一会儿回来。”说着走了几步又退回,探头提醒道:“大宗师,你要让看守严邈的人盯紧了,别让他有机会寻短见,这老东西欠咱们太多,死了便宜他。”

她出门了,他还在看着桌上那卷《韩非子》出神——这还是过去那个,因为偷看避火图拿《韩非子》遮掩,险些点着了房子的顾柔吗?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预告:小柔和国师夫妻合力忽悠严邈投降……然后要返京了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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