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三年前熟悉的凤晖宫,看器物都是新设的,地面宫墙也是崭新的,若不是她知道依照楚承望的作风是不肯新修宫殿的,只怕要以为这里不是皇宫而是别苑了。
“朕知道你不喜宫廷。”声音来源不在宫门口,在梳妆台后的窗户外面。
洛靖阳再怔了一会儿,道,“你的性子与从前没有半分改变。”
楚承望也不急着辩解,从门口进来了,“朕是什么性子?”他一路绕过屏风,在榻边坐下了,伸手将她的发理顺,在额头落下一吻,对她脸上身上的疤视而不见。
洛靖阳对他做的一切无动于衷,认真答道,“喜怒无常,脾性乖张。”
从前在民间就有许多话本子和说书先生敢于编排这位皇帝,乃至于宫人们都敢拿他开涮,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当时洛靖阳想,可能他初登帝位,手中能掌握的权力不多,那些想让他退位的奸臣贼子故意使人为之。
可是后来荆王带兵入京,他将大权一步一步争过来后,民间歌功颂德是一部分,这市井流言此消彼长,就没有停止的时候。
楚承望喜欢微服出巡,时常穿布衣在朝阳城内出没,有一回自己跟着他去,二人在茶馆中坐下,说书先生讲的就是他与荆王殿下超乎寻常的兄弟情。楚承望不仅没翻脸,还听得津津有味。自那之后,荆王就成了他戏谑的对象。
而杀伐决断,在他那里也统统是以玩笑一般的形式展开,仿佛这天下亦不过如此。可洛靖阳也知道,他最在乎的,就是这天下。
“刑部大牢里企图刺杀劫狱的人,是江默行派去的。”
感觉把玩自己长发的人动作顿了顿,继续若无其事道,“你的身子还没好完全,怎么就那么拼命?”
洛靖阳直言不讳,“为了你的江山。”
头皮一紧,那人语调悠闲,“你就不能说是为了朕么……”
洛靖阳斜睨他一眼,闭上了嘴。
楚承望的气息靠近,温温热热扑在她面上,“别忘了,欺君之罪这一条,足够你再死一次。”
女人倔强着神情,还是什么话都没说,那张脸上的疤深深浅浅地蔓延,他看着看着,忽然将她外衣一把扯下,“当年那场火怎么就没烧死你。”
她不懂他话语里压抑不住的愤怒究竟从何而来,仰面倒下时神情一片空白,他俯身贴过来,却只是静止不动,最后说了一句,“还是不要这疤好看。”
洛靖阳忽然就冷笑出声,“你心虚了。”
他的吻沿着伤疤的纹路游走,嘴里含糊不清,“你真懂朕。”
荆王殿下进宫的时辰是在申时,瀚奕殿的政事一般到这个时间点就算处理得差不多了,今日却不知怎么,殿内焚的香已燃到尽头,却还不见那人出来,楚敬乾心思一转,莫非卫常仁那头又出了什么岔子?
想到这里,他立时起身就要往外走去,未到门口就被一人撞回来,“子宇这是要上哪儿去?”
“皇兄为何现在才来?臣弟以为是卫常仁又出了事。”
不知为何,楚敬乾觉得自家哥哥今日好像分外神清气爽。
“幕后之人已查出来了?”
“卫常仁那样子,只是暂时稳定住了情况,哪里能开口说话,”楚承望领着自己弟弟往里走,“朕先留他一命,让江默行那里有个忌惮。”
“江丞相?”楚敬乾这次是真愣住了,“虽然丞相总以礼约束自身并管教他人,可……”
“子宇,江默行此人近几年的作风,大有当年卫常仁未倒之时的架势,”楚承望坐上龙椅,随手从底下抽屉取出几本奏疏,“朕从前压下不提,因为一个人演戏演久了,尾巴迟早要露出来。这是卫常仁未倒之时,他上言的奏疏,其用词谋略,俨然自己是皇帝一般。”
楚敬乾接过要看,从上头又飞下来几本,“这是卫常仁关入死牢之后,你再看看他的语气。”
楚敬乾将这些奏疏整理好放到一边,“恕臣弟直言,单凭奏疏不足以证明江丞相有谋逆之心。”
“此前不足以证明,但现在若有人证呢?”
“什么人?”
“现在还不能明言。”
楚敬乾一时难以想象,自家皇兄什么时候能如此笃定地相信一个人,不过他既不说,自己也不便追问,冷不防楚承望另外一句杀过来,“最近他那女儿可有去你府上?”
“蓉妹……今晨我出来时相府派了人送来她新绣的帕子。”
“用心良苦。”楚承望这一句,不知是嘲讽还是夸赞。
楚敬乾语气黯然,“当年阿烟的事,我不能怪她,是我自己太糊涂……”
“你虽不怪她,却也不愿再见她。”说到萧景烟,楚承望想起那个冷硬的女人来,没发现自己脸上带笑。
“皇兄?”楚敬乾越发觉得,他看不懂这位亲生哥哥了。
不过他也从来没看懂过他——这位琅华王朝最年轻的皇帝。他想着,看楚承望正经了神色。虽然看不懂,但他的脾性有些他已经摸清。
通常当楚承望一脸正色的时候,就是下达旨意的时候。
“朕会宣称荆王殿下突生急病,被朕召入宫中静养,”楚承望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你带着这份地图,秘密前往西南苍州与征西将军汇合。”
楚敬乾回到王府时,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已是黄昏时分了,正门口除了恭候的楚叔外,另外多了一名娇俏的贵族小姐。
江绮蓉。
她总爱穿红色的衣裳,人群中第一眼就可以注意到她。
楚敬乾朝她淡淡一笑,“蓉妹来了。”脚步停在三丈开外的地方,守礼守得陌生。
江绮蓉也不似幼年时那般无所顾忌地扑上去拉住他的衣袖大声打招呼,父亲多年立的规矩,她遵守得很好,明白身为女儿家,必须矜持。
“敬乾哥哥好。”纵然要守得住,也要有些出格的地方,方才能显出与旁人不同的亲密。江绮蓉一双丹凤眼,目光流转间已轻轻挽上楚敬乾的胳膊,“敬乾哥哥以前从没有种茶花的习惯,蓉儿看今年王府里倒是多了许多。”
楚叔适时插进话,“殿下,府中有几处账目核对出了点问题,需要您亲自过目。”
江绮蓉没有如想象中一般放开手,反而更贴近了些,“敬乾哥哥还让蓉儿去你书房吗?”
楚敬乾最终没有把胳膊抽出,“你在一旁坐着就是了。”
身侧美人抿嘴一笑,将手中红色茶花的花瓣随手一抛,绣鞋踏过时踩出新鲜汁液,一路随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