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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几仇半躺于地,见三尖两刃刀卷着烈火劈面砍来,微微一笑,右手随意将酒葫芦迎着刀锋斜斜扔出,只听“当”的一声大响,两刃刀实实砍在葫芦上,将周围的空气激荡得像透明的水波向外荡漾开去。“哎呀”一声,那名将军已是被震得向后翻了几个跟斗,脚刚着地,“腾腾腾”,又再倒退了十余步,胸中烦恶,口里腥咸,终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喷出一口热血,忙将手中刀杆拄在地上,方始站稳了。
那只葫芦悬停在觥几仇头顶三尺处,葫芦嘴斜下,兀自汩汩向下流出透明晶亮的酒液,觥几仇半睁了双眼,张大了口,就势接了,“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伸出舌头将唇边扫了一圈,舔尽残酒,砸吧砸吧嘴,甚是惬意,抬手招了招,酒葫芦复又飘回他手中。
他抬眼看了看那领军将军,见他还能站着,似是有些讶异,遂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轻飘飘地站起来,笑了笑,漫不经心的看着那名将官,道:“嗯,你还不赖,没把你打死,不然,咱又要自责好几天呢。”说着,脸上露出有些歉疚的样,砸吧砸吧嘴,就着葫芦,又再喝了一口,似是那葫芦里的酒永远倒不完一般。
素心言骑在马上,看着这眼前刚刚发生的一切,甚是惊诧莫名。见此时这醉汉疏狂不羁的样子,终是忍俊不禁,捂着嘴,轻轻笑了几声。
觥几仇听得笑声,回过头来,严肃认真地说道:“你这小姑娘呐,我可就要说说你啦,这次就是个教训嘛,以后可不许随便去陌生地方了,嗯,要记得,……”探过头去,看了看素心言身后兀自昏晕的梵香,砸吧砸吧嘴,“嗯,我知道啦,这些家伙欺负你们这两个小朋友,对吧?嗯,小姑娘,等会我帮你出出气,教训教训这帮以大欺小,倚强凌弱的坏家伙。嗯,你旁边看着就是。”叨叨说着,四顾看了看包围圈的数千北宫将士,举起葫芦,接连喝了好几大口,似是要浇灭世间块垒不平事。
素心言听得,微微一笑,默不作声。她心里很是平静,现在,是生,她与他紧紧绑在一起;是死,她与他亦是紧紧绑在一起。她能感受到伏在自己背后那个人儿的体温,还有微弱律动的心跳。
在一起,即是最好的幸福,无关生死。
觥几仇抬手从头上随意挽结的发髻上抽出一支黑如枯枝的发簪,迎风晃一晃,发簪变作一柄沉黑无光的宝剑,乃上古名剑——折铁宝剑。只见这折铁宝剑,状似直刀,仅一侧有刃,另一侧为背,上有一窄凹槽;剑身中间印有宽凹槽,长3尺4寸3分,重仅1斤4两,其状极是古雅,刚柔相济,弯曲自如,可单双手握持,无往不利。
他左手拿了葫芦,右手持了折铁,随意挽结的发髻散开,满头长发垂下来,披在双肩。暮色沉沉之中,一道肃杀之气,即刻笼罩了这战场上的数千军兵。
北宫众军兵心底不禁升起一道凛凛寒意,均是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他在围阵之中,闲闲地迈前几步,看着眼前嗜血的士卒,丛簇的刀枪,听着远远大营之中的杀伐声。落风萧萧而过,掀动他的长衫,半醉之中,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萧萧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高而徐引。
北宫众军兵看着他眼中的寒意,皆是不觉往后退了数步。
觥几仇用手中的折铁宝剑轻轻在青铜葫芦上敲击了一下,一声清越,如磬。随之,剑背敲击葫芦,一下,两下,三下,如叮叮咚咚的筝声,……旋律渐起,交织、起伏、变化,音曲激昂、慷慨,隐隐透出戈矛征伐百战不屈的肃杀,隐含着被压迫者反抗暴君的斗争,正是嵇叔夜之四十一拍《广陵散》。
剑击葫芦的曲调音律,从“正声”第二段的正声主调中音取宏厚,击取古劲,承转起合抑扬顿挫,愈发苍凉,悲壮,调意深远,慷慨激昂,绝妙之音漫卷沙场。
觥几仇于千军之中缓步而行,宽袍大袖,疏狂无羁,沉浸于这恰如心音共鸣的韵调中,合了音律,随口浅吟而起:——
素衣青裘,漫漫黄沙,
江山凌乱了繁华,
是谁,倾城一阙,弹落了枝上梨花?
你一步一莲,
烟雨落尽了一曲琵琶,
是谁,为你倾城,卸下了那一袭红纱?
红尘千叠,只是明月一夜,如画,
绝世深情染了朱砂,
而你,是为谁,把青丝落下?
一段江湖,一壶春秋,
你的马蹄哒哒,仗剑天涯,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念去去千里,世间安得双全法!
……
觥几仇身材高挑,仪容俊美,声音悦耳,文采卓越。不刻意装扮自己,却有超脱的气度,所奏韵律尚自余音绕梁,如闻天籁。他回顾一生抱负,情动于衷,一曲弹毕,场上一片死寂。
觥几仇歇了剑击葫芦之音,仰天长叹:“昔袁孝尼尝从嵇叔夜处学《广陵散》,嵇叔夜每靳固之,尝自叹《广陵散》于今绝矣!我今奏此调,却无知音,殊不如慷慨赴死于黄沙战场,从此,一壶酒,一把剑,一段江湖,一个人浪迹天涯,哈哈哈!”说着,提起手中折铁宝剑,轻轻舞了一个剑花,对四面的北宫军兵冷冷说道:“来吧!”
北宫军兵正自听得入神,忽听得觥几仇言语,皆是怔了怔,然后,齐齐发一声喊,便有一个百人队,在一名百夫长的率领下,自动组合成三十三个“三三制”军事小战队,猱身上来,分进合击,挥刀向觥几仇狠狠砍落。
觥几仇也不搭话,抬手捏个剑诀,施展了逍遥游剑法,在这三十三个三人小战队之间飘忽游走,边挥动剑招,便吟道:“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
只见他龙章凤姿,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踏前一步,跃起身来,右臂前伸,剑走轻灵,一道黑色剑影闪动,划出一片虚幻弧面,如冷月长空,斜斜笼罩了最靠前的那五个三人战队。正是逍遥游剑法中的“十步杀一人”。剑影忽忽,寒芒过处,如寒塘渡鹤影,一闪而逝,激起一片冷气流,形成一道气旋,狠狠将那五个三人小战队卷入,随之,便是“咣啷咣啷”刀枪纷纷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噗通噗通”人体不断扑倒于地的声音,看去,倒地的每个兵士颈项间都有一道血痕,鲜血兀自汩汩流出。
这一起落间,迅如电火,众人眼前只觉一闪,然后,便看到地上栽倒的躯体,与阵地上原有的残躯混于一起,便如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觥几仇口中兀自长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
剑遂人意,飘忽灵动。
他儒雅的气质,修长的双臂,宽袍大袖,长发翻飞,丰神俊逸,身形潇洒至极,美到令人痴迷。
其余的三人战队见觥几仇须臾之间便斩杀十数人,各个皆不由将身形缓得一缓,未及细思,均是机械地挥动手中弯刀,齐齐向觥几仇砍去。
觥几仇于进退之间,提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醉眼朦胧中,向前滑上十步,身形按八卦双鱼之形,凝重而缓慢,转了一个半圆,手中折铁剑随意斜斜挥出一个圆圈,动作潇洒不羁,正是逍遥游剑法中的“千里不留行”。剑锋随形而进,一道暗影在暮色中虚幻的浮动,恰似一个寂静的夜,一池浅水,洗尽了妖艳脂粉气,一只轻盈的鹤儿从一片略显诡异的水面掠过,空灵飘逸。鹤渡寒塘,水映鹤儿,鹤去塘不留影;月凉如水,花却纷飞,月寒而花不知美,冷月葬花,花谢月不留魂。鹤远了,花谢了,霜剑风刀,仅余寒塘泛了清波,冷月寂寂无声。
君子事來而心始现,仙风道骨,植梅养鹤,参透红尘,清高自适,潇洒豪放的剑影之下,万象皆空。
圈阵中的北宫军兵迷醉于这亦真亦幻的意境里,恍惚中,只觉眼前一霎,那鹤,那花,那剑影下的赫赫繁华;也是那鹤,那花,那地面上的十全武功坍塌,随之,那道剑锋划过的暗影随着觥几仇的身法一顿,瞬间消失。余下的二十八个三人战队所有成员已是横七竖八地倒在包围圈中,颈项之间皆有一道血痕,鲜血汩汩而流。
生命如花散尽了,而天地依旧。
觥几仇在风中持剑而立,疏狂而不失风雅。
围观众人均未看清觥几仇如何出剑,如何斩杀,只觉眼前暗影闪过,目不暇接,一切皆是如电光石火一般,一闪而逝。
领军将军惊得张开大嘴,却说不出话。半晌,方大叫道:“各位将军,大家伙一起上!”
北宫将士素来悍勇,见这个百人队立毙于当场,虽是心惊,却无惧意,立时有五名千夫长,四十余名百夫长,皆是北宫军的好手,其中二十余名还是身具神通异术的妖族将官,齐齐奔出,“喝喝”啸叫着,各挥兵器,扑向觥几仇。
觥几仇就着葫芦,悠闲的喝了几口酒,斜了双眼,不拘形骸,看着扑上前的一众敌将,哈哈一声长笑。
他已是半醺,兴之所至,遂提了酒葫芦,摇摇晃晃,走向包围圈中央,示意素心言稍稍让开些,腾点空位出来。暮色微光之中,他举起酒葫芦,仰头一口豪饮,口中吟道——“挥折铁兮步战舞,战火烁兮驱狼胡。”轻挥折铁剑,迎着一众来敌,向空虚劈,劲力过处,剑锋闪过一道黑色暗影,直指长空。
随着剑锋缓缓在空中划过一道暗影圆弧,觥几仇踩着八卦步,继续吟着——“吴戈利兮鼓震天,士争先兮接强虏。”闪身迎击攻上前来的一众敌将,形影快如鬼魅,轻灵洒脱,妖异至极。
这时,北宫营中各处战场上已由军兵燃起簇簇火焰,将整个战场照得亮如白昼,数面牛皮大鼓一起擂动,“咚咚咚咚”的鼓声,更其雄壮与豪迈,便如地面都跟着一响一动。此处围阵战场上的众士卒均是屏息观看,大气不敢出。
觥几仇在一众敌将中飘忽移动,合着牛皮鼓的隆隆声,剑影霍霍,与敌人的兵刃相碰,“叮叮当当”的响。折铁剑挥动之间,战场之上,火焰熊熊,似是在跟着鼓声节奏,闪烁、摇摆、吞吐,焰尾时时伸得长长的,如火烧苍穹。
觥几仇合着战鼓节奏,于激烈的打斗中,偷闲喝口老酒,疏狂不羁,边挥剑,边长吟——“敌若云兮旌蔽日,车错毂兮血染戟。天时怼兮威士怒,与天斗兮擂鸣鼓。”
于半醉里,挥剑,喝酒,跃动,吟辞,杀敌,豪迈而悲壮。合着震天动地的隆隆节奏,将折铁剑舞出朵朵剑花,时而绕身而动,时而挥剑击刺,将身形化入了一个个双鱼互动的圆,或者脚踏八卦步,一呼一吸之间,无情的击刺,斩杀,剑锋轻灵,游刃有余。缠斗数合,“嗤嗤”的声响处,不时有北宫参战的敌将倒下。
战至浓情时,剑弹葫芦,当当的清脆声应和了隆隆鼓点,口中合了音曲,长声吟诵:——
挥折铁兮步战舞,战火烁兮驱狼胡。
吴戈利兮鼓震天,士争先兮接强虏。
敌若云兮旌蔽日,车错毂兮血染戟。
天时怼兮威士怒,与天斗兮擂鸣鼓。
锋刃断兮锋不屈,山陵崩兮身首离。
男儿去兮不思反,关山迢兮阻且远。
血染行兮心不眠,弯长弓兮以破天。
诚勇武兮赋剑胆,终刚强兮宁不弯。
身既死兮神以灵,鬼魄毅兮为雄魂!
吟唱的声音抑扬顿挫,中气十足,极富男人磁性浑厚的嗓音,华美而粗豪,兼有些许低沉与沙哑,很好的诠释出一种铁马冰河的苍凉悲壮之感,在每一声有节奏的鼓点与敲击青铜葫芦的声音中,汇成一首很是动听的说唱之诵。
觥几仇合着北宫营中战鼓的节奏,长声唱吟“诚勇武兮赋剑胆,终刚强兮宁不弯。身既死兮神以灵,鬼魄毅兮为雄魂!”歌声至此,达至极致的雄浑而豪迈,觥几仇胸中有块垒,已是泪流满面。
吟唱罢,觥几仇一声长啸,一剑挥出,将近旁的五名敌将击杀于地,然后,将手中酒葫芦向天上掷去,随之,将手中剑往酒葫芦飞出,只见一道暗影翻滚着,如电飞去,直击酒葫芦,那酒葫芦登时“轰”的一声巨响,在空中炸开,爆发出千万点红的蓝的绿的焰火,便如道道烟花绽开,映在暮色朦胧中,美丽至极。
折铁剑在空中翻了一个转,挟着呼呼风声,便要落下,觥几仇跃起身去,迎着剑落之势,腾身而起,直达半空,将剑与葫芦握在两手中,虚空挥出一道剑花,有如飞龙在天,旋转了身形,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强劲的气旋,气旋挟裹了那些火花,俄顷,气旋散开,将点点火花辐射而出,击向场中的一众敌将。然后,头下脚上,直往地面扑来,临近地面时,一个凌空翻身,挟着一道剑的暗影,稳稳站在一众敌将中央,将手中折铁剑随意挥出,剑影过处,包围圈中的战场安静了。
战鼓之声,依旧隆隆。
觥几仇收剑,仰起头,就着葫芦,美美的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