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白疤几乎都在飞翔,没有歇脚。
谷中的变故,早已引发了它的不安和焦躁。
它好不容易安抚了唠叨的婆娘,又确定自己家那枚宝贝蛋依旧安安稳稳地躺在柔软的巢穴里,才下定决心离开魂树,去四处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临走之前,它最后瞅了一眼魂园之中那帮穷极无聊的族人,自作聪明的智师,歇斯底里的岩牙,还有比它白疤还要丑怪的老驴……真是一帮蠢货啊。
白疤的翅膀灵巧地画了一道弧线,化作寂静无声的夜色,在众人毫不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离开了。
它穿过魂园外的小径,从人族和地族的居所顶上飞过,再转而掠向族人的墓地……终于,白疤看到了独行的坤藏。这是过去的小主人。白疤没有像过去那样飞去落在他的肩上,只是轻轻盘旋了几圈。当坤藏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白疤早已又飞得很远,离开了坤藏的视线。
——他不是坤藏,而是另一个非人间的东西。
这是白疤天赋直觉的判断,所以它选择远离。
而坤藏身上形影不离的两把剑,则更让白疤感到不安。
它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因为这两把剑,还是回到巢里去跟婆娘和宝贝蛋在一起比较保险。因为看坤藏的样子正要往魂园中去,而这两把剑实在有些凶险,白疤隐隐觉得不妥。
最后,它还是决定在四处看看,很快回去。
很快,没事儿的。
白疤这样安慰着自己,加快了飞行的速度。
于是,他看到了一幕又一幕意外的场景。
——三千锦衣卫,一袋烟功夫都不到就死了个精光,鬼族居然藏了这么四个古怪的高手……
——伐师这个蠢货,被缺胳臂的老家伙一招就给废掉了,真是丢人!反正老子也一直看不惯这老家伙,挺好……
——等等!这些鬼族的人都疯了不成?居然拿着炸药去炸老乌龟的骨头!这帮缺德玩意儿!
白疤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原本就狂躁不羁的性子,正要俯冲,却看到一群巨狼已经扑了上去。
这有意思嘿!白疤差点儿忍不住哇啦哇啦叫上两声儿——这些巨狼明显是被人用御术指挥着。
如此高明的手段,让白疤想起了老主人菜伯。
但肯定不是他——这老家伙恐怕是醒不来了——白疤突然有些伤感。
它想起自己小时候,菜伯用手拈着蚯蚓给自己喂食的情形。自己总是饿鬼投胎般乱抢一气,打小就锐利无比的鸟喙在菜伯的手指上不知留下了多少道血口子。
菜伯总是笑着骂一句:“混小子,撑死你算了……”
白疤知道,那是菜伯唯一会露出笑容的时刻。
而那是只有它白疤见过的事情。
这件事如果被阴之葭知道,不知会惊讶到跳起多高……
对,阴之葭。
白疤过去不太喜欢阴之葭,但一想到以前的事,却总是先浮现出这个讨厌小鬼的样貌,却淡忘了坤藏的面庞。
这一点,白疤自己都想不通。
此时,白疤居高临下看着巨狼的攻击,心中正在盘算要不要下去帮忙,却忽然凭借鸟类特有的俯瞰眼力,发现了在远处碎石中潜伏的两道身影。
——阴之葭!居然被人烧成这个样子!而且他娘的还笑得出来……
能够看到阴之葭,白疤发现自己内心居然万分的喜悦,这种喜悦似乎在这只飞禽的心中一直以表面的厌恶强行压制着,从未表达。
——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很讨厌鼋液?白疤尝试着思考了一下,但这样太累了,它懒得想。
反正很高兴就对了。
白疤没有下去相认——它已经发现阴之葭就是御术的发动者,难道这小子得到了菜伯的传承?
很快,场面受到了控制,白疤目送阴之葭离开,又看着那几个所谓的“秋之四候”聚到一起,嘀咕了一阵,最终往魂园而去。
白疤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魂园一定会有事发生。
它在空中最后向阴之葭趴伏在别人身上的背影看了一眼,聊以送别,然后转身挥动着黑羽,以最快的速度往魂园而去。
刚才那一声龙吟般的怒吼,持续良久,是只有他们非人的生灵之间,才能传递的话语。
老乌龟在给自己预警!
它在喊,回去,快回去——
它在催我回去!
白疤选择了最快的路径,沿着北天七宿依次分布的弧线,从苦水上空自东而西,化作黑色的流星一闪而过——它已经多年没有展现过这样的速度了。最后一次这么猛冲,还是在几百年前闲得无聊,跟菜伯一起出去帮宋朝的汉人跟蒙古人干架,遇到数十只蒙古人豢养的草原大雕。
那几场厮杀,还真是他娘的过瘾啊!
划过乌羽的疾风,让白疤的豪情陡然生发。
老子最喜欢的就是打架,但菜伯那老家伙从来都不让老子过瘾……
就只有那一次,老子把那数十只大雕全部干翻,肠肠肚肚都拽出来扔到他们大汗和万夫长的脸上,听着蒙古人伊里哇啦的骂娘声,然后在那些所谓射雕英雄的强弓硬弩中悠然全身而退,何其英雄——
——什么三哀殁,老子听不懂。咒老子?老子不信邪!
这段时间真是憋屈,或许是该让这帮蠢货见识见识什么叫你老子我的愤怒了——
菜伯老头子,对不住,我可能要杀几个人了——白疤这么念叨着。
白疤沉浸在愤怒与亢奋的情绪中,所以虽然它飞得如此之高,却并没有发现在通往北边墓地的路上,一群本该被圈禁的天族祭司,穿着它们万年不改的灰色祭袍,正一路急匆匆地行进着。
他们不时小心地张望躲避,队伍中抬着一副临时制作的简易担架,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奇异的女子。她面庞美艳,一身蜀锦劲装,勾勒着曼妙的肢体,但浑身肌肤却黑得无有丝毫光泽。她为何如此模样出现在这里?
她可曾感觉到,近在咫尺的张愁,那刚刚懂得的牵挂?
“究竟是谁盗走了枯藤的毒腺?”
心牙问出了所有人都在纠缠却始终没有结果的那个问题。
本来仿佛已经极为明了的事情,现在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挖断枯藤的岩牙,窥测在旁的智师,常年守候的老倔驴,还有杀人灭口的壮汉……
一个小小地拾遗族,在不见天日地几千年里,积淀了多少黑暗和阴谋?成长了多少腐朽和背叛?
心牙不敢想。
自它问出这个问题后,他们五个人的对峙和提防,又仿佛换了一种方式。
彼此之间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加游移,有躲闪,也有嘲讽,有轻蔑,更有悲伤……
“这出戏,还要演下去?”魂园外响起了坤藏冷冷的声音。
少年人出现,最开心的是翩翩。
左翩翩像蝴蝶般奔向自己的同龄好友,像过去一样抓住坤藏的胳膊,靠了上去。
少女,往往都喜欢用类似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亲昵,特别是在人前感到孤独无依,又突然又故人来到的时候。
她们需要适当的触摸和倚靠。
在这种时候,稳重的坤藏比轻浮的阴之葭要靠得住,左翩翩突然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然而,这一次,坤藏并没有向往常那样略显腼腆地接受左翩翩的靠近,而是在左翩翩搂住自己胳膊的瞬间,忽然张开了怀抱。
左翩翩睁大了眼睛,却来不及阻止自己娇小的身躯,撞在了坤藏的胸口。
然后,她就被坤藏紧紧地拥抱住了。
坤藏的手在翩翩单薄的背上轻柔地摩挲了两下,他的脸庞挨近她的脸庞。
但是仍差一丝丝,并没有真正接触,不过温度已经发生了交织。
“交给我就好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坤藏吐出的气息吹拂着翩翩耳畔的秀发,她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
然后,坤藏松开了那近乎窒息的怀抱,把翩翩拉到自己身侧。
但他的手却没有松开。
翩翩纤细的小手,被一双粗糙厚实的大手紧紧握住。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乖乖地站在那里,不敢挣脱,又有点紧张,忍不住用余光瞥了坤藏一眼,却发现这个跟过去不一样的男子,气场已经彻底发生了变化。
“七十二候?”坤藏饶有兴趣地向壮汉抛出一个突兀的问题。
“您明鉴。”壮汉的声音依然如鼠啮齿,阴森尖细。
“三月清明,二候,田鼠化鹑。鼠为阴类;鹑乃阳鸟。阳气盛则鼠化鹑,阴气盛则鹑复化为鼠……”坤藏口中所说,乃是春季七十二候的历书。
“在下悔春主人御下四候,贱名鼠为。”壮汉坦然承认道。
“只不知悔春主人何在?”坤藏的眼睛在吠牙等四人身上扫视着。
“主人自然是在的。”鼠为的回答等若不答,但没有人敢发笑。
坤藏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萧瑟的杀意。
翩翩被他握住小手,更是觉得坤藏笑时耸动肩膀的颤动,一直传递到她的心里。
“我没有功夫与各位再把这出丑剧唱下去。”坤藏面色忽然冷峻到了极致,“毒腺在谁手里我也不关心……”
他审视着众人的神情,仿佛冥间的判官:“我来这里,有三件事。”
“第一件,有人将赤炎功的秘密泄漏到了谷外,伐师大人已经被锦衣卫高手所杀……”
此言一出,场中最为激动的除了翩翩,居然是吠牙。他瞳孔急剧收缩,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驼背显得更加佝偻。
他在咳嗽的间隙,悄悄打量自己的义子,悲壮和欣慰的情感熊熊燃烧起来。
“第二件,智师居所失火,已成废墟……”
“可阴之葭他们三人还在那儿……”心牙爆发出绝望的嘶吼,与平时的冷静判若两人。他怒视着智师秋知叶,想要讨个说法,却见秋知叶面上也闪过一丝讶异。
“很遗憾。”坤藏漠然地答道,“但我还有第三件事……”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少时,“刚才说的两件事,纵火者,杀人者,都是同一人,就在列位当中……”
这句话令所有人僵在当场,而坤藏的下一句话更让人毫无防备。
“我要杀了他……”
余音未尽,坤藏已经双剑出鞘,一黑一白两道闪现的剑光,化作流影,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直击目标。
翩翩甚至不知道坤藏何时松开了她的手,只眼前一花,坤藏就已经消失无踪。
包括秋知叶在内,都只通过皮肤上的掠过的一股寒意,方才感知到坤藏从身边穿行的事实。
这是秋水剑法中的“流水意”。
流水所至,无孔不可入,无隙不可透。坤藏仿佛虚化成丝丝水流,而人群只是僵硬的礁石,几乎毫无阻滞。
这是坤藏第一次展现出这样的修为。
然而,在坤藏动手之前,吠牙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应对准备。
虽然他也看不清坤藏的身法,却依然用手中的双剑摆好了防御的姿态。
铛铛铛铛,连续四声金属交击的声音过后,坤藏由虚化实,站定在吠牙面前两尺之外。赤血、乌金双剑,一柄雪光莹莹,一柄黑沉幽幽,衬得他仿佛从虚空中穿梭然后陡然遁出的妖邪。
吠牙手中的双剑,虽然没有在赤血乌金的斩击下断掉,也留下了两道深约两分的斫口。
“很好,很好,你长大了。”吠牙悲怆的话语中,又带有真诚的赞赏。
“义父,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害死伐师,还有大族长、菜伯、阴之葭……”坤藏的言语之中,全是凛然的正气,和亲人相残的无奈。
吠牙不答,眼神愈发冷酷坚定。他再次摆出獠牙合璧的起手式,虽然那两柄残缺不全的长剑以及只有形似的合璧剑式,在坤藏现在看来,真是极端的可怜可笑。
“义父,你的獠牙剑法根本未曾合一,这又是何必?”坤藏有些怜悯地说。
“何必?”吠牙自嘲道,“我当初又何必把你收留下来?把你养这么大?”
如果阴之葭在旁边,此时一定会说——所以大家都要被自己养的狗咬死吗?
“你现在武功大成,拾遗谷中再无人是你的敌手。但若说拼命,却还未必……”吠牙说话间,浑身的筋脉突然变色,仿佛一条条黑蛇,在周身飞速的蔓延。
他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充斥着满满的黑色水光。
“枯藤毒腺,是枯藤毒腺……”秋知叶最先喊叫出来,这种狂热,与当初魂树开花是他的疯魔状态如出一辙。
“咱们都是一帮虚伪戏子,演着这出无聊的戏码……拾遗谷中可曾有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人……不错,毒腺是我盗走的,房子也是我安排族人烧的,这个肮脏龌龊的拾遗谷,早一天毁了便早一天好……”吠牙说着话,血脉中的黑色毒瘴已经遍布全身,然后随着他的呼吸,浓黑的雾气不断地从他体内喷吐出来,凝而不散,渐渐在身周形成一团团的烟幕。
“退后。”坤藏冷冷地说了两个字,然后率先后撤数步。
众人都赶紧远离,生怕被这毒瘴沾到。
吠牙冷笑一声:“枯藤毒腺,乃是其毒素的精华之源。万年积聚,方才得一两三钱二分,今天,却要用在尔等身上,实在可惜……这买卖要想划算,不如大家都不要活了吧,哈哈,哈哈哈……”
随着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吠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本已经呼吸而出的黑色毒雾,在这一息之间,化作数道黑色的毒龙,扭动着诡异的曲线,再次被吠牙吸进身体。他原本畸形佝偻的身躯,突然如皮球一般膨胀起来。
——成大事者,至亲也可杀!坤藏,你做得很好,我很开心,我很开心啊……
吠牙在心中狂喊着,而口中的笑声却越发癫狂,急速暴涨的身躯,眼看就要炸裂。
“不好……”坤藏刚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吠牙整个人自爆开来,浑身的血肉化作漫天黑色邪魅的花雨,在魂园的中簌簌落下,把所有人都笼罩在内。
在那万分之一刹那,画面似乎定格。
——秋知叶迎面冲向了吠牙自爆的原点,舒展着四肢去迎接尽可能多的毒素汁液,他面上居然带着疯狂的喜悦……
——心牙拉起岩牙,再次施展出格挡秋知叶匕首时的奇异的步伐,往远处飞速退避……
——张愁束手而立,和那些老弱病残的族人一样,懵懂地望向漫天即将落下的黑色雨滴,不知那代表着什么……
——魂树上,有乌鸦发出无助的哀鸣,她的身下有一只刚刚破壳的晶莹鸦卵,毛茸茸的鸟喙刚刚探出来……而它的父亲,那只白眼睛的乌鸦,已经把击杀蒙古悍雕时霸气无比的急速提高到极致,发了疯似地往回赶。白疤,距离魂树,还有一百丈……
坤藏淡定地再次虚化出流水之意,却发现左翩翩奋力挣脱了他紧握的手。
一道虚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绵柔气壁,突然凭空出现,如同荒漠岩石中挤出的一片娇嫩绿叶,那么的弱不禁风,却又倔强得不可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