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有一座极高的山,山峰像一柄孤傲的剑直入云霄,隐隐要突破天际去到另一边的世界。山的上半部分隐在云雾中,远远望去像一大片棉花糖,对居住在大山中的人而言,这个比喻很是贴切,因为这座山就叫做棉山。
在棉山极高处,在云雾极深处,有一座庙,庙里有僧人七八,正围绕在佛殿中央窃窃私语。按理说,在佛像前这样的举动是一种大不敬,但此时却没有人在意,或者说,他们的心神都在眼前的那件东西上。
那是一个木盆,盆里有几层麻布,布中静静地躺着一个婴儿——婴儿正闭着眼,面容安详,大概是在睡觉,只是仔细看去,粉嫩的脸庞下透着淡淡的青色。
僧人们好奇、紧张、兴奋,所有的情绪最后化作惘然,因为他们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山外的人了,况且还是这样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
其中一个年轻僧人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满脸好奇地问:“大师兄,你快说说这小东西是哪来的?”听着这话,众人纷纷围了过来。
被称为大师兄的僧人却像是没听见年轻僧人的问话,仍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婴儿,在感觉到腰间被手肘用力地捅了一下后,才后知后觉地说道:“就在后山的小溪中捡到的啊。”
年轻僧人翻了个白眼,恼火地说道:“我是说经过,经过!”
大师兄眉头微蹙,不是不喜小师弟的不敬,而是他在努力回忆事情的经过,众人眼巴巴地看着他。过了许久,大师兄挠挠头说道:“好像,当时我在洗衣服,然后木盆就从上游漂了下来,还伴着极吵闹的哭声。你们也知道,山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进来了,当时我在想,上游怎么会漂下一个木盆,木盆里又怎么会有哭声呢?后来不由自主就入定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木盆就从我眼前漂走了。”
众人听到这,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因为他们知道大师兄一旦入定便会忘却周身一切事物,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逝。佛门入定即禅定,能令身心专注于一境,使精神高度集中,对于参悟修行有着妙不可言的功效。
众师弟知道,若放在平时,入定是多么值得欣慰的事,可放在当时的状况却令众人惊恐万分,因为小溪的尽头,有一道近百米的瀑布。那样一个小婴儿若掉下百米瀑布,下场可想而知。
其中一个僧人颤颤巍巍地问:“大师兄,木盆不会掉下瀑布了吧?”
大师兄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众人张大嘴,倒吸一口冷气,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怒其不争,只好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在为逝去的生命哀悼。竟没有人想起,那个木盆里的婴儿正安静地躺在他们身后。
大师兄看着他们的模样,也似乎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补救道:“虽然掉下去了,但我还是捡回来了啊。”
众人这才想起,不由好生羞愧,至于落下瀑布后大师兄是怎么安然无恙捡回来的,他们并没有感到奇怪,因为他是大师兄。
正当众人为弥补先前对师兄的抱怨转而称赞他时,大师兄突然双手合十,对殿门处恭敬行礼。众僧转身望去,只见一眉须皆白的老僧无声踏入殿内后,同样合十行礼,齐声喊道:“师傅”。
被众人称为“师傅”的僧人是这座寺庙的方丈,他容貌寻常,满是层叠皱纹的脸,预示着他已经极老,但眉眼间透露着的宁静,又蕴含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智慧。
方丈缓缓步入殿中,因为年迈,所以走得有些慢,当他走到木盆边,低头看向婴儿,原本如大海般平静深邃的眼眸顿时掀起滔天巨浪,只是瞬间却又平静下来。他面露悲伤,似在为某人的离去而哀叹。
“我佛慈悲。”方丈怜悯地说道。
众人不解,却同样诵道:“我佛慈悲。”
……
从这天开始,山上有了一个叫江流儿的孩子,名字很普通,也没有什么寓意,因为取名的是大师兄。
大师兄最爱看书,师弟们都说师兄木讷是看书看得。除了参佛礼佛,无论何时何地,他的手中都捧有一卷佛经。
山上的僧人都没有抚养婴儿的经验,于是众师弟一致决定,将照顾小婴儿江流儿的重任交给公认知识最为渊博、耐心天下第一的大师兄。
每当见到大师兄手忙脚乱地抱着江流儿时,所有人都感到这个决定是多么明确。只是众人显然都很喜爱这可爱的小婴儿,时常会去逗弄他,只是不负责照顾罢了。
自从众人不负责任地将江流儿托付给大师兄后,大师兄不知如何是好,也只好极不负责任地将他扔在了书房中。所以,江流儿每次睡醒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那些泛着黄的旧书。不识字的他
江流儿认字后就开始随着大师兄读书参佛,寺中什么都不多,就佛经多,庙中有整整一间屋堆满了佛经书卷。好在棉山荒僻,无外物萦怀,可以专心,江流儿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看书修佛,佛法渐深。
时光流转,满屋的佛经终于在江流儿七岁那年看完,就在看完最后一卷佛经的最后一个字时,江流儿见到了方丈。这是他自有意识以来第一次看到方丈,只是他不知道在还是婴儿的时候,方丈就已经见过他。
江流儿起身行礼,方丈慈祥地笑了笑,领着他去了另一间屋。当他打开屋门,看到的还是他最熟悉的东西——书。
方丈留下五个字,便转身离开。
“修道,勿忘佛。”
这时江流儿才发现满满一屋的书都是道经典籍,他不明白寺庙中怎么会存放道经,更不明白方丈为什么要让自己修道,但这不妨碍他看书,因为他真的很喜欢。
江流儿再次捧起书卷,重复着七年来完全相同的日子,不同的是,手中的书由佛经转为了道典。这次,他用了五年时间把所有的书都看了一遍,这一年,他十二。
在他读完所有的书后,不出意外地,方丈再次出现,只是这次包括大师兄在内的其他几位师兄也同时在场。
大师兄上前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其他几位师兄也上前拥抱,那位最年轻的僧人更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江流儿奇怪地看着大家,随后他便听见方丈苍老而和蔼的声音响起。
“你可以下山了。”
江流儿楞了楞,问道:“师傅,我为何要下山?”
方丈笑着摇摇头,却没有回答。
虽然众人平日很少相见,但山上就只有这么一些人,每个人的存在更像彼此生活的一部分,即使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即使平日没有多少交流,但只要存在就已经足够。
此时,生活的一角即将远去,众人难免不舍。但即便不舍,谁也没有丝毫挽留的意思,不是对江流儿淡漠,而是他们清楚的知道,这位师傅未曾收下的小师弟与众人不同,他不是山中人,也不该永远留在山中,等待他的应该是更加辽阔的世界。
那名嚎啕大哭的年轻僧人走上前,胡乱用袖子抹了抹脸,摆出一张难看的笑脸,笑着对江流儿说:“小师弟,什么时候觉得外面没意思了就回山里来,如果被人欺负了也别怕,一定要跑得快,师兄这些年追着你打就是为了锻炼你的逃跑能力,你不会怨恨师兄吧。”
听到这话,几位年长的师兄不禁哑然一笑,心想,还不是当年小师弟对着你最心爱的经书尿尿?
江流儿抿着嘴,轻轻摇头,笨拙的抱了抱年轻僧人,对着众位微笑注视他的师兄鞠了一躬,然后转身下山,仿佛年轻游子拜别父母,远去异乡。
于是这天下,便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