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街市过后,萧瑟随之而来。
秦斐之领着寻欢进了一座小宅子,入目一片破败之景。分明是春天,可这里却阴冷的仿若寒冬。
指尖悄悄抠进掌心,秦斐之不敢看她,即使身上带着伤,衣摆也沾上脏污,但他走在前头的小小背影,却是笔直而锋利的。
寻欢收回打量,跟上了他的步伐。
宅子很小,穿过前厅便是内院。
一股浓郁的药味侵入口鼻,看着堆在小厨房门口的药罐,寻欢心里隐约有了考量。
掀起厚重的门帘,咳嗽声骤然响起,一道嘶哑破碎的女音传来:“……咳咳……可是斐之……回来了?”
“娘!”清脆的喊了声,秦斐之跑过去蹲在床边,满眼担忧,“您有没有好一点?”
张嫣想开口说话,可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到了后面,即使有秦斐之不停给她顺气喂水,却还是快要咳的背过气去。
寻欢皱着眉头立在门口,在秦斐之哀求的眼神下走上前,俯身为张嫣把脉。
谁知一把脉,寻欢的眉头皱的更深,“去把窗户打开,门帘也先撩起来。”
秦斐之咬着下唇在原地踌躇,“可是大夫说过,娘不能受风……”
寻欢没有强求,放下张嫣的胳膊,自己去打开了窗户。
“你可知你娘得了什么病?”寻欢站在窗口透了口气,视线停在开的正旺的一株白玉兰上面。
室内的空气开始流通,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秦斐之总觉得娘的呼吸平稳不少,便稳了稳心神答道:“大夫说,娘是郁结于心。”
屋子总算不是黑乎乎的了,就着光线,寻欢总终于清了床上躺着的人。
花帐下,软被里,小妇人一脸病容。
面色白里透灰,眼眶深陷,颧骨凸显,嘴唇由于刚刚的喂水显得不那么干裂,却也是没有任何血色的。
她眼角含泪,半靠在床头,仅靠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支撑着,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夫人。”寻欢坐在床沿,掏出帕子为张嫣拭泪,“我与犬子有缘,不想看他孤苦伶仃。你若真心疼惜他,我便救治你。可是,倘若你依旧无法振作,不想振作,便是华佗在世,纵有妙手回春之能,到头来,也只能换得一句黑发人送白发人。”
“夫人可知,今日若不是我停留此地,犬子怕是会与你,同去同归。”
张嫣无法自抑的溢出热泪,一边摇头一边去拉秦斐之的手,眼看情绪就要失控,秦斐之倏地痛呼起来。
“……斐……斐之,你怎么……了?”
秦斐之就要摇头。
寻欢一把接过张嫣,任由苦涩的药味将自己包裹,不带任何情绪的回答她,“他差点被人打死,受了伤。”
按下开始挣扎的张嫣,寻欢揪住秦斐之单薄的衣裳一扯,在他惊慌失措的视线下,指着他身上青紫的痕迹说:“你看,这就是没有人保护的下场。”
“你一日不振作,你的孩子,就永远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指尖摸索到张嫣背后,一股令人舒适又温热的气息从背心一点一点散开,在她即将陷入昏睡之际,耳边传来一声低叹:“睡吧。”
秦斐之不知道寻欢做了什么,但当他看到娘的面容,一时惊怔的说不出话来。
自父亲去世,娘便病到至今。他每每守在床边看着她睡去,眉眼一直都带着痛苦,这一年来,这种痛苦如影随形,从未从娘的脸上撤去。
可方才……
心不在焉的将衣服穿好,室内早已没有了寻欢的身影。
秦斐之一急,跑了几步,当即被身上的伤扯的龇牙咧嘴。
“跑什么,我又不会走。”
寻欢正在检查张嫣喝的药,看见秦斐之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看,吩咐道:“将门帘先掀起一半,你娘需要新鲜透气的环境。”
秦斐之很听话。
寻欢喜欢这样乖的孩子,又命令他把被子都抱出来晒着,还没等她说什么,小家伙已经自觉的开始打井水洗衣服了。
挑挑眉,寻欢四处走了走,心里还是有些满意的。
前院凌乱衰败,内院倒是整洁。
不知怎么的,寻欢多看了几眼那株白玉兰,又忆起张嫣的面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一时想不起来,寻欢抱臂看秦斐之洗了会儿衣服,这才抖抖袖子要出门。
“恩……姐姐!”见寻欢转过头来,秦斐之小心翼翼问道:“姐姐要去哪里?几时回来?”
寻欢随意摆摆手,“你先洗着,我去给你们抓药。”
背后。
秦斐之双手浸在冰冷的井水里,心中却一片火热。
她说,给你们,抓药。
身上的伤似乎没那么痛了,秦斐之抹了抹眼泪,继续洗剩下的衣服。
*
寻欢买了很多药,但这些药,大多是补身体的,而非治病。
自那一日起,张嫣的病总算有了起色,连带着人也精神了不少,虽然还是瘦弱的模样,可眼底不再暗淡无光了。
“姐姐,今天吃什么呀?”
半月过去,秦斐之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现在的亲近自然,可谓改变良多。
张嫣就躺在寻欢买来的躺椅上,上面铺了一层被晒的软绵绵的薄被,空气中漂浮着她最爱的玉兰花香,耳边是儿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再加上时不时传来的温声软语,张嫣只觉心头甚足。
从前她只觉得,失去丈夫便是生不如死。
她一病不起,不愿去看这个世界,不愿去照顾那株白玉兰花,更加不愿,去看为了自己的身子一直奔波不停的儿子。
可是啊。
没有了丈夫,这世间从未因她而停顿分毫。
春日来了,白玉兰继续开着。
可她的孩子,却由于她的不作为,分明已经八岁了,却硬生生瘦成五六岁的样子。
“娘,您怎么又哭了。”
儿子举着一颗山楂球跑过来,轻手轻脚的给她擦眼泪,呼出的气息满是酸甜。张嫣一怔,在寻欢看过来的时候立马道歉:“对……对不起,说好了不能哭的,姑娘,我以后定不会再犯了。”
见寻欢只是望着她也不说话,张嫣急了,“姑娘,姑娘信我,我——”
“随便你。”硬邦邦的甩了一句话,寻欢背过身去,“反正身子是你自己的,你不用向我保证什么。”
从地上捡起一朵快要凋零的白玉兰,寻欢嗅了嗅,嗅完了觉得不好闻又扔掉了。
走近到白玉兰树跟前,离她最近的一朵白玉兰有点高,寻欢本来想摘掉,想了想还是踮起脚尖,凑近了闻。
身后隐隐约约有笑声响起,“我观姑娘年岁,却不知如此孩子气。”
嘴里含着山楂球的秦斐之也含糊着笑,“姐姐真阔爱。”
寻欢回头瞪了秦斐之一眼,“吃你的吧,小心噎到!”
余光看见笑的温柔的张嫣,寻欢心中一动,问出了暗藏在心里,足有半个月的疑问。
“夫人,我们是否……曾经见过?”
张嫣愣住了,见寻欢脸上的怀疑不似作伪,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
她看了看歪着脑袋看她们的秦斐之,神色犹疑。
寻欢心下了然,对秦斐之招招手,“去王婆婆那里买点酸笋回来,今晚做你最爱的酸笋炒肉丝。”
秦斐之喜滋滋拿过铜板,一溜烟就跑了。
寻欢靠在白玉兰树上,双眼紧紧盯着张嫣,“斐之不在,夫人现在可以说了。”
张嫣的思绪渐渐拉远,眼里好似积聚着浓雾,她握紧放在身前的双手,缓缓道:“我曾经,丢失了十二年的记忆。”
*
又一个半月过去,天气渐渐回暖。
中间王莽找了几次茬,都被寻欢用武力镇压了,导致他之后再遇到她,都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跑开,也再不敢在她在的范围内惹是生非。
这日。
秦斐之扶着张嫣站在自家门口,心中彷徨甚多,“娘,我们真的要随姐姐去寻亲吗?”
张嫣摸摸头上的木头簪子,坚定的点了点头,“嗯。”
不论如何,就算为了斐之,她也得走这一趟。
把母子俩安置在马车里,寻欢这才坐进去,并催促车夫,“走吧。”
马车很宽敞,除去半躺着的张嫣和秦斐之占了一半位置,余下的也够寻欢休息了。
喝了口热热的茶水,寻欢摸着杯沿,视线总会时不时的看向正在出神的张嫣头上。
那是一支木制的,白玉兰钗。
钗子是张嫣的,却在她这里,存放了十几年。
又有谁能想到。
多年前的一遇之恩,竟真的能让她还上。
她十分确定张嫣的身份。
包括名姓,喜爱白玉兰的特征,都是张家夫妇曾向她传达过的。
只不过——
寻欢握着茶杯,撩开她那边的车帘,望着急速后退模糊成一片的路景,漫不经心的又喝了一口。
十三年过去了,只希望驻守原地的人,未曾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