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样?”
去往北城的路并不好走,尤其张嫣还带着病气,舟车劳顿之下又吃不进东西,总是会让人更担心。
张嫣靠在车厢上,伸手接过寻欢递来的水杯,“劳烦姑娘了。”
寻欢没有作声,掀开车帘看了看,“已经在北城境内了,当年的地方我隐约还有些印象,你不必过于忧心。”
张嫣摸了摸秦斐之的脑袋,他靠在她身边睡的很香甜。
“其实……姑娘大可不必管我们母子,至于你说的还恩,”她叹了口气,“既是银货两讫,便不能称之为恩。”
寻欢摇摇头,“你不必多言。把你们送到张家我就会离开,至于之后的事,则与我无关。”
不过是她的恻隐之心发作。
自此之后,除了跟醒来的秦斐之说笑两句,寻欢基本上闭口不言。
马不停蹄的赶路,寻欢和车夫尚且能够忍受,但张嫣母子到底还是受不住。
“前面有座观音庙,让斐之陪你下去透透气,我们修整半日再走。”
寻欢让车夫牵着马去吃草,车厢则卸在了一棵大树底下。
越是靠近北城,天气就越冷。
寻欢看了看远处被云雾包裹的高山,顶端白白一片,俨然还有冰雪未退。
准备的披风不够暖和。
寻欢站在观音庙前,伸手拉了张嫣一把,又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她身上,在她推拒之前先开口:“若是剩下的路上你的身体又弱了起来,那我现在便送你回去。”
观音庙里来祭拜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寻欢站在一边,嗅着满室的香火气息,有些不适。
渡山寺没什么香火,她住的地方禅香也不重,相较于热闹喧嚣,她更喜爱冷清。
虽然不喜,但也不算难忍。等他们拜完,寻欢去买了几份斋菜,“好歹是热乎的,吃完我们再上路吧。”
都是过过苦日子的,自然没有人挑食。
寻欢拍掉手上的馒头屑,站起来四处打量。
秦斐之到底小孩心性,睡好吃饱了,这会儿也不急着赶路,在寻欢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就有点压不住性子了。
靠在车辕边看着小孩儿撒欢,寻欢眼角眉梢都软和了很多。
眼见他越跑越远,寻欢嘱咐车夫看好马车,见张嫣正在闭目养神,索性就不叫她。
谁知这一回头,秦斐之就彻底不在她眼皮子底下了。
顾不得其他,寻欢开始到处找人。
这是一个人口颇为密集的小镇,小巷子多的寻欢都有点眼花,眼角瞥见一抹眼熟的衣角,寻欢两步上前,还没来得及揪住他,就见小家伙撞到了一个人身上,还撞的他坐了个屁股墩儿。
看也没看被撞的人,寻欢提着秦斐之的领子,见他没伤着,立马松了口气,这才开始道歉:“这位公子,我——”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低笑,接着是一声长叹,寻欢话还没说完,就被拥进了一个热乎乎的怀抱。
推拒的手放在对方胸口,寻欢的撩阴腿已经开始作势了。
“我终于,等到你了。”
抬起的腿被夹住,脸也被对方抬起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大而深的眸子。
两人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拥抱着,秦斐之正在拼命扯她的衣服,一边扯还一边打抱着她的人,“混蛋!登徒子!流氓!放开我姐姐!”
“姐姐?”
对方摩挲了下寻欢的面容,双手抱改成单手,夹住她腿的膝盖也松开了。他贪婪的注视着寻欢,视线寸移,“不过两年多未见,阿姐竟又多了一个弟弟,看来,不论有没有我在身边,阿姐都不缺消遣。”
“等等,你先别说话。”寻欢吞了下口水,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疼不疼?”
曲灯笑着摇头,“阿姐又没有用力,怎么会疼。”
寻欢顿了顿,也没在意自己现在的姿势,反而低头掐了秦斐之一把,重复道:“疼不疼?”
秦斐之惊呆了。
“疼!很疼!”姐姐居然掐他!为什么?!
“疼就对了。”寻欢彻底回过神来,一把拍下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这才专注的看向曲灯,“你怎么会在这里?”
曲灯看了眼鼓着脸看上去就很委屈的小豆丁,捏紧了被拍掉的那只手,“我想阿姐,就出来寻你。怎么,阿姐看到我不高兴吗?”
他放下手边的事到处寻她,如今,这场被他预想了无数次的重逢,始料未及的开始了。
她会高兴吗?
寻欢自然是高兴的,心中还涌出了一股隐秘的欢喜。
面对亲近的人,她不自觉就笑开了眉眼,唇角生出一个小小的笑窝,让人不自觉就想去戳一下。
她说。
“我很高兴。”
“能够在这里遇到你,是我觉得最值得高兴的事。”
曲灯心里的那些失落忐忑还来不及消失,就被她的笑脸塞的满满的了。
这样就很好了,曲灯想。
“灯儿又长高了呀,”寻欢垫着脚去摸他的脑袋,这样离他的脸又更近了些,霎时惊叹,“哇,这是谁家公子?长的可真好看。”
曲灯眼里只剩下了笑和包容,“姑娘的容貌也是我生平所见,这里斗胆问一句,可有婚约与否?若无,某便前去府上求亲了。”
两人又打趣了几句,闭嘴后,互相看了两眼就双双笑起来。
“就知道贫嘴。”寻欢笑着叱了句,忽然一拍脑袋,“糟了!”
曲灯瞥了眼她牵着秦斐之的手,不紧不慢的问:“阿姐要去哪里?我既寻到你了,你去哪里,我自陪同。”
寻欢放了心,左侧牵着秦斐之,右侧跟着曲灯,一边走一边解释。
等走到了观音庙前,寻欢下巴微抬,看向马车里似乎已经睡着了的小妇人,“喏,就是她。”
“当年的事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不管别人如何做,如何说,我却是必须还这一恩的。”
曲灯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
不仅记得那对夫妇,还记得这个地方,和眼前的这座——观音庙。
这座庙,既是他的苦难之地。
也是他的光明之所。
那些人给予了他黑暗,他和几个同样大的孩子待在炼狱里,每天都看不到出头之日。
他自小性子执拗,说好听了是倔,说不好听便是偏执。故而,那一顿顿毒打之下,反抗的最激烈的一直都是他,而他也不负众望,反抗的后果,就是几番毒打后不给水米,然后被扔在角落自生自灭。
他以为自己肯定会死去。
死在布满尘埃的残垣断壁里。
然后——
她来了。
曲灯没有上前,紧紧锁住寻欢的背影。
他看着她站在车辕边小声的同车里的小妇人说些什么,声音断断续续的,很温和。
他也看着她轻轻拍着那个小豆丁的脑袋,唇角带笑,眼里似乎还有恼意。
她周围从来不缺喜欢她的人。
曲府上下,管家仆从,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就连他的老师,也因为心里有她,如今已经二十又五,也不愿潦草成亲。
他忽的忆起,阿姐走后的某一日。
那天下了学,他收拾好书本准备回家,老师临窗而立,在他踏出课室时却突然出声:“我们都是一样的。”
那句话他回家之后思索了很久才明白,里面到底蕴含着怎样的心思。
自那之后,他便与老师再没有除了课业之外的交流。
他们怎么会一样。
曲灯看向正朝自己走来,面带笑意的人,也笑了。
他们不一样的。
他是陪伴在她身边十载的人。他独自拥有着她赋予的,最亲密的关系,那是旁人无法企及,却又心生不屑的存在。
“又傻了?”
肩膀被拍了一下,曲灯回神,下意识接了句,“傻了你还要吗?”
“不要了。”寻欢懒得看他,直接拉着他走到马车边,带他跟张嫣互相认识了下。
她没有注意,自然没有看到张嫣在看见他们相握的手时那惊讶的神情。可她不是多嘴之人,就算看出什么来,也不会主动去开那个口。
“我来的时候也带了马车,阿姐就同我一起,至于这位夫人,我想,她定然更愿意同自己的孩子一起。”
被曲灯冷漠的注视着,还隐隐感受到了威胁,张嫣不敢拒绝,只能抱着秦斐之点头了,“随公子做主。”
寻欢暗地里瞪了曲灯一眼,不慌不忙的给张嫣道歉:“夫人别生气,家弟性格就是如此,但他也绝无恶意。况且,车厢宽敞一点也便于你们休息,那就这样定了,半个时辰后我们出发。”
叮嘱了下爱乱跑的秦斐之,又警戒的朝四周看了看,让车夫等着他们,寻欢才同曲灯一起去取马车。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多半是些琐碎之事,只是当寻欢问到婚嫁之事,曲灯却沉默的厉害。
寻欢思索了一会儿,试探的问道:“可是有了心悦之人?”
曲灯既没摇头也没点头,两人渐渐走到小镇入口,也看到了绑在柳树底下的马车。
外观看上去比她准备的要大一点,寻欢走到跟前掀开车帘看了看,满意的转身,“还不错。”说着拍了拍车厢,“……就是有点硬。”
“是我考虑不周,阿姐等着,我再去买几床被子来。”
见他要走,寻欢伸手扯住他的袖子,“一起。”
一人抱着两床被子回来,快要走到马车跟前,曲灯忽然出声:“倘若我有心悦之人呢?阿姐会怎么做?”
“啊?”寻欢先是懵逼,继而眨眨眼,“我能怎么做?当然是恭喜呀。”
曲灯抱着被子的手收紧,克制着心底的火气才开口:“我有心悦之人,阿姐就这么开心?”
“你说的是什么话?弟弟有了喜欢的人,我为什么不能开心?”白他一眼,寻欢又开始好奇了,“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
曲灯忽然泄了气,失落的说了句“我骗你的”就大步走向马车。
留在原地的寻欢险些没听清,抱着被子冲上去扔进车厢就去拧他的耳朵,“翅膀硬了是吧?居然敢骗我……”
车夫早就走开了,却还时不时往这边偷瞄一眼。
被武力镇压一番,两人都摊在了马车上。
寻欢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角的泪,咕哝道:“下次再骗我有你受的。”
“我有点累,就眯一会儿,你先把马车赶到斐之他们那儿去。”说着就把被子蒙头,不多时,就没有了她的声音。
曲灯翻过身,抬手去摸她散落满铺的头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嗓音低低的在车厢内响起:“我从未骗过你。”
语落,他倾身,有什么落在了寻欢的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