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菊香的二媳妇阴历四月初六生了一个女孩,她心里虽说不高兴,但还是要大摆酒席宴请宾客,因为这也是一个收礼的机会。
姚根发进城十几年,这次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回老家送礼,而是由王秋妮带着大儿子姚存毅赶回了洼子村。
李菊香进城大闹姚根发家的事,姚存毅是后来才知道的,看到可怜的妹妹又被迫离开了本属于自己的家,当时气得跟父亲姚根发大吵了一架,当晚准备赶回洼子村把姚存兰接回来,但被姚根发摔凳子砸碗拦住了,王秋妮知道回去也肯定是白跑一趟,就劝阻他先别去,等过一段时间再跟她一起回老家想办法,为此,姚存毅愤怒地在父亲面前暴跳起来:“这辈子我一定要把存兰接回来,绝不会把她留在农村受一辈子气!”
姚根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向老实憨厚的儿子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使他猛然意识到:孩子们都长大了,关于存兰这件事恐怕不像当年那么简单了,这个家再也不是十几年前自己一人当家说得算的时候了。所以这次不回老家贺喜,也是他有意回避的。因为姚存兰的事,使得姚存毅和姚存萍兄妹俩更加憎恨李菊香和父亲姚根发,对姚存刚的周末回家更是置之不理,弄得姚存刚尴尬不已,最后索性再不回来了。
在洼子村,王秋妮母女相见,自然是抱头痛哭了一场,临走时,王秋妮当着李菊香夫妇和姚存毅兄妹俩的面质问李菊香:“你们啥时候放我闺女回城?”
姚根粮被问的一头雾水不明白啥意思:“回城?咋又要回城了?”他想:婚期眼看就要到了,人咋又要走了?
李菊香怕他们彼此说多了泄露了她的天机,忙假装责怪丈夫:“让存兰回城里的家住住,不也是应该的吗?”又怕丈夫多嘴,就催促姚根粮:“那边还有一帮子客人没人管呢,你快去招呼招呼,别在这儿傻站着。”见姚根发走远了,她才转身又对王秋妮母子三人堆笑道:“等忙完这段时间,二媳妇满月了,我一定让存兰走,我说话绝对算数,到时候我如果不让存兰回城,你让存毅来扇我这张老脸!这行了吧?”
姚存毅对这个李菊香早已是恨之入骨了,他不愿去接她的话,直接对姚存兰说:“等到二嫂月子的事忙完了,给大哥捎个信儿,我会亲自来接你回家的,到时候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放人!”
姚存兰深知大哥对自己的疼爱,含泪点着头。李菊香站在一边冷笑着,眼睛里对姚存毅写满了敌视,一声没吭
三愣子和姚存兰与李家兄妹的婚期眼看就要到了,两家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张罗着。不明真相的姚根粮曾经提醒李菊香让姚存兰回城去住几天再回来完婚,李菊香不耐烦地搪塞着:“眼看就要结婚了,家里又这么忙,现在跑去干啥?等结完婚再去,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那不都由她自己了。”
姚根粮想了想,也是。随后又问:“换亲的事你跟存兰说清楚没?存兰啥意见?”
“你咋这么罗嗦?我跟你结婚快三十年了,家里的大小事儿,你从来没这么上心过问过一句,你咋对这件事这么操心?这人你们不都见到了吗?你还想咋样?”她用手狠狠地指点着丈夫的脑门子:“我告诉你姚根粮,这件事你少给我管,闭紧你的臭嘴!换亲的事不许在外面对任何人说,如果坏了我儿子的好事,我这辈子跟你没完!”其实姚根粮也只是随口问问,生怕姚存兰不愿意,委屈了侄女。没想到一句话竟落了这么一大顿埋怨,心烦地一摔手:“好好好,我不问了,我啥也不管了,你本事大,随你去折腾吧。”
姚存兰看见家里忙着请人修房,知道三愣子结婚的日子快到了。李菊香三天两头跑到镇上购置结婚用品,有时因为买的多,李菊香还要带上姚存兰一起去。单纯的姚存兰一心想着这些都是为了给三愣结婚做准备的,哪曾想到自己竟是这桩婚姻的牺牲品。在从镇上回来时,跟李菊香坐在邻村的手扶拖拉机上,姚存兰还小心地用手抚摸着崭新的缎子被面,那种非同一般的丝滑柔软,使姚存兰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这种被子盖着一定很舒服,将来进城结婚时,一定也让妈给自己陪嫁两床这样的被子……想着想着,姚存兰的脸不禁绯红,心里暗暗骂自己:不害臊!一个大姑娘家,咋会胡乱想起了这些,丢死人了!
李菊香见状笑嘻嘻地打趣说:“存兰,喜欢吗?你要喜欢,等你结婚就盖这个。”
姚存兰怕是大妈看透了自己的心事,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大妈,你说什么呢?”
李菊香也怕自己说漏了嘴,忙又给自己圆场:“哦,我不是说这床,我是说等你结婚了,大妈也买两床一模一样的,给你当嫁妆。”
姚存兰把手中的被面用力往包袱里塞了塞,不屑地说:“到时候我妈会给我买的。”
李菊香没有跟姚存兰计较。她盯着姚存兰扭到一边气呼呼的脸,冷冷地笑着。
自从赌气从城里回到洼子村后,姚存兰的性格改变了不少,一方面是因为李菊香的自私和蛮不讲理令她伤透了心,另一个原因是想:自己决可能永远呆在这个小山沟里的,早晚会回到父母身边过上城里人的日子!大哥姚存毅走时答应会亲自来接自己,更增加了她一定能回城的信心,因此,姚存兰后来更不把李菊香对自己的态度当回事了,有时也敢跟她做对了。而李菊香对她的忍耐,她却认为是为了能够留住自己在家里帮忙,处处在讨好着自己。姚存兰在单纯地幻想着未来时,她不知道李菊香那一双狠毒的眼睛在时刻监视着自己。她天天掰着指头算二嫂满月的日子,盼着大哥赶紧来接她回城。可二嫂满月后,仍不见大妈提这件事,她便主动找李菊香问,李菊香笑眯眯地回答她:“等把三愣结婚的事情忙完了,我肯定马上让你回城,再也不叫你回来了。”
姚存兰信以为真,高兴得心花怒放,心想:不就剩十来天了吗?那就再帮她几天忙吧,反正以后自己永远都不用再回这个给了她无数痛苦和泪水的山沟了。想到这些,她的心里非常愉快,经常乐呵呵地陪李菊香到镇上买东西,一心盼着三愣早点结婚,自己就可以尽快回到妈妈身边了。
晌午吃完饭,趁着一点闲暇时间,姚存兰又去给牛羊割草,刚把草背进院里,二丫急急忙忙就来了:“存兰,存兰!你还在干哪?我跟你说……”她还想往下说什么,突然看见李菊香拎着一桶猪食从灶房里出来了,赶紧把要说的话咽进去了。
李菊香走到猪圈门口,抬头看见了二丫:“二丫来了?”
“嗯,”二丫笑着:“婶,你喂猪呢?”
“是呀。人少吃两顿都行,这猪晚喂一会儿都叫唤得人心慌。”她一边往猪盆里挖食一边问二丫:“咋?找存兰有事呀?”
“嗯,是……有点事。”二丫吱唔着。
“啥事呀?”
“我……是这样,婶,我二姑她们镇上,今晚县剧团的来演出,我想让存兰陪我一起去看戏。”
李菊香听了这话,立即停了手里的活:“二丫,你知道我们家这几天正忙着,存兰哪有时间陪你去看戏?我看你还是去找红雁她们去吧。”
二丫央求到:“婶,我们今晚去,明儿一早肯定赶回来,误不了你家的事。”
“不行,我家真忙得脱不开身,你就别缠着存兰了。再说,你看这天阴的,不等你们跑到镇上可能都要下大雨了,还跑那么远看啥戏?”
“那……存兰,你……”二丫看李菊香是坚决不会同意姚存兰出去的,便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姚存兰,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姚存兰看大妈回绝的那么死,这看戏的事儿肯定是再求也没用了,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得罪大妈,更不愿让自己的好朋友二丫为难,便推说:“我今天不想去看戏。二丫,你去找别人吧,等忙完了这几天,我再好好陪你去看。”
“存兰,你……“二丫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焦急与失望。
李菊香趁机说:“你看我家存兰就是懂事。其实这看戏也得挑个时候不是?家里忙得四脚朝天,存兰就是去了也没心思看那!我说二丫,存兰自己都说不去了,你还是赶紧去找别人吧,别误了你的戏。”二丫狠狠地瞪了姚存兰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李菊香看二丫出了大门,忙去把院门掩上,才又放心地去喂猪。
不一会儿,二丫拿着一件还没有织完的毛衣推开院门又进来了,正坐在院里边晒太阳边纳鞋底的李菊香见了,脸上顿时显出不悦:“你不是去看戏吗?咋又来了?“
二丫哭丧着脸说:“找了半天,她们几个都不想去。”
“你又来缠存兰?”
“不是,没人陪我去看我也想不去了。”二丫举举手中的毛衣:“我的毛衣该分针了,我不知道该咋弄?想让存兰教教我。”
李菊香放心了,笑朗朗地说:“是这事儿呀。那存兰织毛衣可是一把好手,你算是找对人了。”说着,就叫正在院墙角边剁猪草的存兰:“存兰,那活一会儿再干,二丫找你有事。”
存兰回头看看二丫,问:“有啥事?”
二丫说:“还不是求你帮我把毛衣分个针。”
存兰一边剁着猪草一边不耐烦地说:“都教你几次了?咋还没学会?”
二丫讨好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脑瓜子笨嘛,前面学完后面忘,我也没办法呀。”
“那你拿了几根毛衣针?”
“四根针呀。”
“四根针咋分哪?”姚存兰站起身来洗了手:“我到屋里给你找几根针去。”二丫拿着毛衣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姚存兰掀开床铺的被子一角,抓出一把毛衣针,又拽过二丫的毛衣比着针子的粗细。这时二丫突然伸手捂住她的嘴,用手示意她别说话,姚存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二丫慢慢松开手小声问:“三愣哪天结婚?”
“后天哪。”
“嘘,你小声点。”二丫走到窗户边上,偷偷地朝外望,见李菊香正面对着这边,坐在那里忙着手里的针线活。
二丫悄悄地说:“我再问你什么,你一定要小声回答我,不管多气人的事儿,你千万别大喊大叫。“
姚存兰笑了:“二丫,干啥呀?搞得跟电影里的特务似的。“
“你小声点不行?”二丫用手指指窗外:“小心她听见。”
看二丫那么严肃,姚存兰也不敢再玩笑了:“啥事儿呀?”
“我问你,三愣说的媳妇是哪个村的?”
“李家庄的。”
“是不是家里只有一个老爹带着兄妹俩?”
“是啊。”
“那男孩叫李大柱,女孩叫李玉勤?”
“我老听大妈说柱子,玉勤什么的,可能是叫这个名。咋了?”
“你先别管咋了,我问你,那男孩是不是个哑巴?”
“哑巴?”姚存兰吃惊不小,仔细回想起相亲那天李家的儿子确实没说一句话,点头说:“好像那天是没听到他说话,哑不哑巴我不太清楚。”
“是不是哑巴你都不知道?”二丫诧异不已。
“我要知道他干啥?三愣的大舅哥是不是哑巴跟我有啥关系?”姚存兰觉得二丫的担心十分好笑。
“你真的不知道?”二丫更加惊诧。
姚存兰一脸的茫然:“知道啥?”
二丫一旁自言自语起来:“我说嘛,你咋可能同意?她肯定在瞒着你。”
姚存兰在一边急了:“你别把事儿说一半留一半,到底咋了?谁瞒我啥了?”
二丫伸头又朝窗外看看,李菊香仍坐在那里低头干活。她便把嘴巴贴近姚存兰的耳朵:“你们两家是换亲,那个哑巴就是你后天要嫁的丈夫。”
“啊?”姚存兰不由得大惊失色叫了起来,吓得二丫忙用手捂住她的嘴。
院里李菊香听到了声音,扯着嗓门问:“咋的啦?”
二丫忙接口:“婶,没啥,存兰不小心,毛衣针扎手了。”
“你们两个傻丫头,天这么阴,屋里黑黢黢的,能看得见吗?出来到院里织,还能有点亮。”
“已经快好了,待会儿就出去。”
见院里没声音了,二丫才慢慢放下手,狠狠地瞪了姚存兰一眼:“跟你说小声点,你咋还叫?”
姚存兰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这能是真的吗?你听谁说的?”
二丫悄声说道:“我也是才知道。我二姨就是李家庄的,今天到我家来看我妈,吃晌午饭的时候,说起你们家的事儿来。她说她们村有一家换亲就是换的洼子村的,我妈问是哪家?我二姨说姓姚,男孩有点傻乎乎的,后天就要结婚了。你想呀,咱洼子村就你们一户姓姚,你三叔家的二儿子也没听说订亲,再说那小燕才几岁呀,咋可能换亲?你大妈这几天都通知村里的乡亲说三愣过两天结婚了,那换亲换的不是你呀?我怕弄错了,还细细问了两个人的名字,就赶紧跑来找你了。”
姚存兰听完都懵了,忍不住要哭起来:“那我现在咋办哪?”
二丫对她直摆手:“别哭别哭,千万别让你大妈听见。”
姚存兰猛然间恍然大悟:“我说我大妈这些天咋对我这么好呢?原来她心里藏着这么大的阴谋!”
二丫说:“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想办法逃走,我刚才来叫你出去看戏就是这个借口。”
“逃走?”姚存兰眼睛一亮,随即又失望起来:“这几天她天天跟着我,刚才割草她还跟我一起去的呢,我还一直以为她是良心发现心疼我呢,哪曾想是因为这个原因盯着我。”
“你白天要跑不了,那就晚上偷着跑。”
姚存兰急得在小屋里直转圈:“她都在这儿陪着我睡两个晚上了。”
二丫指着姚存兰窄窄的床,不可思议地问:“她晚上还挤在你这儿睡?”
“是啊,我这两天正想不通这个事儿呢,你这么一说我全明白了,她就是怕我听到风声跑了。”
“那咋办,你总得想个办法呀!你不能就这样等到后天他们把你捆到马车上嫁出去吧?”二丫急得直跺脚:“你还记得咱村上贾建英的二姐,那年就是因为换亲不愿意,被家里捆到车上嫁出去的,那天咱俩还在边上看着呢,你忘了?”
“我知道。可你说我咋办呢?我咋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跑走呀?”姚存兰说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二丫急得直揪头发,突然高兴地说:“有啦!”
姚存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啥办法?快说!”
二丫又附在她耳边低声说:“我现在就去城里找你妈他们,让你们家人都回来,你大妈他们就不敢逼你了。”
姚存兰感到这真是一个好办发,只是又担心起来:“今天恐怕赶不上进城的车了。”
二丫忙缠好手里的毛线:“我现在就走,说不定能赶上最后一趟,实在不行,我就拦进城的便车,如果顺利,你妈他们今夜就能赶回来了,最晚也就明天上午,绝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好好,那太好了,”姚存兰高兴地边抹脸上的泪水边翻找纸和笔,一会儿,找出一截铅笔头和一个破旧的本子,撕下一页纸,急急忙忙写了一行字,把字条交给二丫:“这是我大哥厂里的地址,你让他快点来救我!”
二丫把字条仔细看了一遍,叠好塞进裤兜:“你就放心在家等着,我一定给你办到。你千万别再哭了,被她看出来就麻烦了,要装着像没事人一样。”二丫嘱咐完,卷起毛衣就急匆匆往外走。
李菊香见她出来,问道:“学会了没?”
“学会了。”二丫说:“婶,我走了。”
“不再玩会儿了?”
“不了,院里还凉着床单,看这天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去收。”话音未落,人已出了院门。
李菊香望着她的背影嘟囔道:“这么大了,干个啥事,还风风火火没头没脑的。”
二丫回家扔下毛衣,拽过自行车对爹妈喊了一声:“我到我姑家看戏去了。”还没等她爹妈反应过来问她话,她已骑上车子窜出了老远。二丫的二姨指着她远去的背影,不满地唠叨:“都十八了岁了,整天还只知道傻疯傻玩的。”
二丫爹妈也无奈地直摇头:“没法子,命中摊上这丫头,怕是我们上辈子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