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有基本的用品陈列着,最醒目的是一张龙床。
这里是给皇帝小憩的地方。
里头光线较外头更暗,待罗帷放下后,足够让人在白日亮光中睡得安稳。
洛靖阳的眉在光线转暗后舒展开来。楚承望揉揉眉心,“你倒睡得香。”
女人闭着的眼没有睁开,也不知是否真睡沉了,那身体慢慢蜷曲起来,又往里翻了个身,只拿背对着楚承望。
年轻的皇帝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睡得如此香甜,再想到御案上堆放得仿佛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奏疏,第三次叹息,而后自觉脱去了鞋袜和外衣。
天子至高无上,到底只是凡人捧出来的天子,并非神仙躯体,也是会累的。
他本来只是想略微休息一会儿的,可意识不听他的话,叫他在梦中重见了三年前御驾亲征平城的自己。
一身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那个时候尚是黑发的自己紧紧握着长刀,城楼上是一片反常的沉默与肃静,就在城楼下,那原先在沙场中奋力拼杀的忽泽残兵终于败退远离,火海熊熊燃烧着,烧掉了阵亡的士兵躯体,烧掉了枯败的树木杂草,烧掉了倒下的忽泽将军。
那火苗颤动着,缠绕上了沙场中唯一还用剑支撑着身体的人,她的盔甲已经被砍烂砍穿,里头衣服破破烂烂,完全遮盖不住身上因杀敌而被伤到的痕迹,带血的,淤青的,红肿的。火苗沿着她身上残余的衣衫蔓延,不出一会儿,就吞没了她的整个人。
直到这时,城楼上才有动静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阳儿——”,撕心裂肺。
楚承望在梦中仿佛也有知觉似的,很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耳朵。
不用听,不用看,这一幕,这滋味,他本来就刻骨铭心。
刀柄很硬,也很冷。他握着它的时候,并没觉得自己因为力道过大而导致出了血的手掌。血珠滴答滴答顺着长刀的弧度滑落在地,身后将士无一人敢上前劝解。
城楼下原先窜起的小火苗已经燃烧成了一片火海,城门关起的声音沉重粗嘎,那个人还在城外,背对着他,临死时候挺直着脊背。不用看,他知道她的样子,他甚至记得住她所有的样子。
穿翟衣戴凤冠嫁给他的样子;大婚之夜身裹白纱了无生气的样子;九重宫阙上登高望远的样子;鸣凤台上惊艳起舞的样子;穿着盔甲手持宝剑闯入营帐的样子。
那双交织着倔强与绝望的眸子,总在凝视着他,质问着他。那么美的一个人,却即将成为他余生的噩梦。
她是原建威大将军遗孤,她有追随她的部众,还有从父亲那里承袭下来的忠心不二的军队,她在沙场上英勇杀敌,甚至亲手结束了忽泽主将的生命,她在外表现得对自己恭敬有加,但实际她的功劳声望已经远远盖过了作为皇帝的自己。
但是她受了重伤。
如果她因此死去……
他的眼从城楼下的火海移到平城外绵延起伏的山脉上,山头皑皑白雪神圣皎洁,是忽泽近些年拜神的地方,也是琅华先帝因为沉湎酒色而失去的国土。
而他,是琅华最年轻的帝王,他要力挽狂澜,他要建立霸业,他要叫这万里河山都臣服在他的脚下!
江山,美人,孰重孰轻?
他感觉到眼眶一阵阵发热,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火光大盛的时候,胸腔中压抑不住的痛楚终于随呼喊一道迸发。
“阳儿!阳儿!阳儿——”
就此,别过了。
三年前皇帝御驾亲征平城,凯旋而归,一夜白头。
冰凉触感唤回他意识,楚承望猛地睁开眼睛,一截白色衣袖拂过他眼角。
方才的感觉,来源于她的手。
趁着那截白色未飘远,他一把抓住里头小手扯进怀中,随后连同她整个人一起抱紧。最初的慌乱恐惧过后,他发现自己浑身是汗。
说不定还喊了些什么。可是怀中女人神色淡定,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但愿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哭了。”
楚承望用力闭上眼睛,暗笑自己事与愿违。
“为什么?”
她的力气从来不弱,硬是扯开了拥抱的距离,将自己与她调成了面对面的样子。
光线仍是昏暗,他只能勉强辨认她的轮廓,若是白天不至于这么暗的。
“我睡了多久?”开口察觉出沙哑,他起身拉开罗帷,一抹夕阳光晕斜照进来,“竟这么迟了么?”
起身穿衣的时候躲过她伸来的手,“我自己来。”
整理衣装的时候避过她靠近的身躯,“我自己来。”
梳理头发的时候无视她拿来的梳子,“我自己来。”
洛靖阳的手还悬在半空,看他五指张开在银发中折腾,只问了一句,还是那一句,“为什么?”
他勉强压制住自己的心烦意乱,“没有什么。”回答的时候避过她投来的目光,手在腰间转了一圈,发现玉佩落在了床榻上。
洛靖阳横在自己和床榻之中,他定了定心神,“朕今日的奏疏还没有看完。”
“我知道了。”洛靖阳长发未挽,转身欲走的动作使她露出白皙脖颈。楚承望看晃了神,一脚迈出时感觉像踏在棉花上,轻易失了重心。
洛靖阳及时伸出的手延缓了他下跌的趋势,但没能阻止两人一起倒下。她口中一声闷哼尚未发出,就被一个柔软的东西阻断了。
楚承望脑中最后一根弦被这意外完全挑断。他闭上眼,认了命。
能有为什么。
还能有为什么。
夕阳光晕逐渐下沉,他用力一撑胳膊,将自己从地上直起身来,四处躲闪的眼最终还是看向了同时起身的女人。
她一身白衣依旧,冷漠眉眼依旧,脸微微地红,不是害羞,只是受了些刺激呼吸未稳罢。他这样想着,张开嘴又抿紧。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双眸子还在望着他,一直望着他,无声地传达着“为什么”三个字。
他落荒而逃——差点就成功了。
她的手是冷的,人是冷的,嘴唇也是冷的。白衣反射着刺目的夕阳,直到那光线完全消失。
她踮起的脚尖放平,扯住他胳膊的手移回原位,还是那样冷冷的模样,翦水秋瞳里清晰倒映出他失魂模样,“终于,知道了。”
------题外话------
敬请关注今日中午12:00新书上架求首订活动,具体活动规则在公告处。